并不觉得疼,只是冷,像是在冰窟里,这种冷,她五年前就体会过一回,然而这次更甚,冷得全身木木的,不像是自己的身体。
    苏慕北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明不是这样的,可是在她清冽的眼光里,他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一丁点也不敢放,害怕放手了,就找不回了。
    屋外不知何时下雨了,但是太阳并没有消失,雨滴斜斜敲打在玻璃窗上,稀稀疏疏。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笑,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
    他心底害怕极了,他从未这样害怕过,心里像是爬进一条小蛇,冰凉冰凉的,它吐着红舌,但是你不知道它会何时狠狠咬你一口。一瞬间心里下了决定。
    “谷衣,我答应你,现在就撤军,立刻,马上。”
    她慢慢收住脸上的笑容,眼里尤带犹疑,他拉住她走到电话旁,捡起地上的听筒挂上去,电话忽然立刻想起了。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
    一声声凄厉无比,他伸出手,拿起电话。那边传来无比欢喜的声音:“苏帅,辛燕青死了。”他慌忙中把电话嗒一声搁回架上。
    屋里那样静,那声音像是炸雷一样,她一字字听得清清楚楚,大脑转不过来,轻声出声:“辛燕青死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自问自答:“辛燕青是我父亲,意思就是,我父亲死了。”
    窗外的雨越来越急了,簌簌打在玻璃窗上,窗外的树叶子被打掉了一地,满目的狼藉,有碧绿的树叶子被风刮到空中乱飞,贴在窗上。她一度以为自己会站不稳,然而脚像是生了根一样定在地面上。她看着他,仿佛很奇怪:“你怎么不笑,大仇得报了,这么多年来你最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哦,我知道了,你在心里偷笑,偷笑我这个笨蛋,到了最后的时刻,还会相信你,相信你会撤军,相信一切可以挽回。”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无线电里播音员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苏慕北,我今天才真正认识到你了,他们说得很对,你的心是钢铁做的,不,不对,你根本就没有心。”
    他忽然间恼恨起来,“谷衣,你不要太过分,我如今变成这样,你和你父亲都脱不了干系,我是应该笑,我为什么不笑,十三年的大仇终于得报了,哈……哈……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笑出来,恍惚中看见黑幽幽的棺木里,父亲和母亲满身的血污,母亲的锦缎旗袍上,血液凝固成大朵大朵紫红色的花。这样久,整整十三年,那些恨意是支撑他一直走到如今的东西,现在,他恨得刻骨的人死了,恨得太久,沉淀了太多,那些仇恨一瞬间没有了归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唯一拥有的一丁点爱,也是和恨分不开的,有时候甚至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恨。
    谷衣伸手接住他不知何时开始爬出的眼泪,梦呓般:“窗没有关严吗?下雨了,真奇怪,这雨还是暖的呢。”
    那声音如梦似幻,化到簌簌的雨声中,他抓住她的手不由自主松开,心里某个地方剧痛起来。
    她的手忽然急转直下,快速掏出他腰上的手枪,退后两步,轻轻笑出声,笑声诡异无比,“我父亲杀了你父母,你杀了我父亲报仇,现在,是不是该由我来杀了你,替我父亲报仇。”
    他心里大惊,却又奇异地平静下来,慢慢说道:“你开枪吧,一枪打死我。”他抬手指着太阳穴,“找准这里一枪打下去,“砰”的一声就行了。”
    谷衣紧紧握住手枪,心里的恨意尽数涌上来,杀了他,杀了他,一了百了,然而手使不上半分力气,眼前有漫天的桃花飞来,他从嫣红的桃花从中涉水而来,十三岁,脸上满是明郎的笑容。终于啪的一声,抢掉到地上,人也瘫软到地上。
    门外的一群近卫早就来了,但是不敢轻举妄动半分,现在立刻冲进来。苏慕北转过身望向窗外,眼睛闭起来,“护送夫人回房,给我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房门半步。”
    高夜安看这情形,立刻低声吩咐站在门口的守卫:“快去请季小姐。”
    正文 明明很爱你 4
    梅香匆忙被高夜安请来,楼上楼下戒备森严,连走廊里都是重兵把守,一路上看得暗自心惊,碰到秋兰端了热水准备进入内室,梅香两步走上去接过,示意她退下。
    进了内室,谷衣呆呆坐在一张椅上,眼睛看向窗外,听到响声,头也不回,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
    梅香动作一顿,旋即笑道:“夫人,是我。”
    谷衣这才回过头来,梅香曾对她有过相助之谊,倒不好在冷言相对,勉强道:“怎么是你?”
    梅香拧了毛巾递给她,道:“先擦擦脸吧。”手指碰到谷衣的指尖,心里又是一惊,七月的天气,白天气温一向偏高,然而那手指竟是冰凉入骨。眼光不经意扫了一圈,才发现窗全都被定死了。回头看谷衣,下午见到时还是明媚的一张脸,现在了无生气,一双滴溜溜的大眼没有任何焦距。
    梅香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当心身体,现在你是做母亲的人了,你这样子会影响到孩子的。”
    谷衣身子动了一下,慢慢把毛巾放到盆里,声音轻轻地,小小的,“孩子,对了,我有孩子。”
    她把手放到小腹上,两个多月大,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她的手下,她的腹中,孕育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曾经她是多么高兴,在他和她那样决裂的时候,正是这个孩子的到来,才弥补了那条深不可测的裂痕,可是现在……现在……
    她唇角不由自主无声无息绽放了笑容,梅香以为她想到孩子,定然心软下来,终于放下心来,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笑容,是多么的苦涩。
    门又被轻轻的合上了,房间里又回复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只有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知道是屋里西洋挂钟的声音,还是屋檐滴水的声音。她只是坐在椅上,一动不动,维持同一个姿势。窗台上搁了一盆花,是白色的玉簪花。柔嫩的茎叶,宽大碧绿,叶丛中抽生出串串的白色花序,就像乳白色的玉簪聚插在碧绿枝头。花朵还没有全然绽放,花蕾犹如发簪,花朵形似喇叭,仿佛摘下一朵,就可以吹出动听的声音来。耳畔响起一首诗:临风玉一簪,含情待何人,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
    她用尽全力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伸出手去,想抚摸那白色的花朵,然而被玻璃挡住,指甲因为太过用力,纷纷断裂,然而不管她怎样用力,窗子只是岿然不动,她终于放弃,深吸气,然而玉簪花的香气隔了厚厚的玻璃,她同样闻不到。
    心中的某种东西慢慢浮起,她看见小小的自己,发上有父亲别上去的玉簪花,幽幽散着香气,她坐在父亲腿上,一字一句跟着念:临风玉一簪,含情待何人,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
    有冰冷的东西从眼里涌出,心已死了,所以连泪都是冰冷的,她已经不会哭了,只是流泪,冰冷的泪。父亲,父亲。那样疼她爱她的父亲,那个只要她可以得到幸福不管她做什么都不会干涉的父亲。那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去待父亲,她一直以为,父亲有那么多的女儿,少她一个,并不算什么,而苏慕北,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当初义无反顾走了,后来发生那样的事,她更不愿意再见到父亲,曾经父亲派人找到了她,然而她对父亲说:“爸爸,您就当以后没有我这个女儿,反正辛家三小姐,从一出生就夭折了。”父亲气得脸色发青,当场折转,然而她知道,父亲从未停止关心她。
    然而他最爱的女儿,却是如此来回报疼她爱她的父亲。
    那盆玉簪花,隔了那样近,却又那样远,她转过身,视线触及刚坐过的椅子时,眼睛忽然有了光彩。她抓起椅子,用尽全力朝窗户掼去。“砰”的一声,玻璃屑飞刺进手臂里,她不管不顾,眼里只有拿盆花,她丢开椅子,伸手从被掼开的地方拿花盆。她闻到玉簪花幽幽的香气,仿佛间也问道了父亲身上的烟味,可亲的,慈爱的。然而她还是没能碰到那盆花,手忽然被大力拉回来,耳边咆哮着怒吼的声音:“你想死,你竟然想寻死。”
    她用力挣扎,想去拿那盆花,可是挣不脱,用尽了全力,手腕被紧紧捏住。她眼睁睁看着破开的窗户被封死,用木头完全封死,她什么也做不了,连记忆里的小小的玉簪花,都得不到。最后一块木片封死了,她连看都看不到。
    泪已经不流了。
    也不挣扎了。
    她抬起头看他。
    苏慕北的手不由自主松开。
    那双眼睛里,完完全全的,只有铺天盖地的刻骨的,疯狂的恨意。
    他腿一软,倒退了两步,方站稳了。他微微扬起头,仿佛看见美丽缤纷的灿烂花火,一点一点变成灰烬,风一吹,什么也没有。就像是,她脸上的温情,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冷冷开口,“谷衣,你要再敢寻死,我苏慕北定让辛家所有人下去陪我的孩子。”
    苏慕北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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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明明很爱你 5
    谷衣慢慢坐到地上,手紧紧抱住脚,蜷缩在一起。手臂被被玻璃碎屑划伤,有细小的血珠子慢慢渗出,汇成一滴,又无声无息掉到地上,迅速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只留下一个紫红的小圆点,像是绣在地毯上的花。她伸出手去抚摸,纤细莹白的手指,绕着那个紫红的小圆点画圈,一圈一圈。她眼前浮现出小小的盆花,淡红的花叶,浅紫的花朵,在暗夜里静静绽放,幽幽的,绽放着无限诱惑。
    她的脸上忽然扬起浅淡的笑意。
    日子不紧不慢,一天天过去,炎夏已经悠远,她的小腹隆起得渐渐明显。她像一个标准的孕妇,生活很规律,按时吃饭,睡觉,还有散步。散步的时候梅香会一直陪着,一路上絮絮叨叨说话,说道会心处,她还会笑。
    真好,她还会笑,她还笑得出来。
    那天夜里,谷衣睡得极不安稳,半夜醒来,觉察身边有人。熟悉的味道,却又无限陌生,陌生到以为是前世的记忆。
    屋里很黑,窗户被封死,窗外的月光射不进来,一丝亮光也没有,但她知道是他,明明白白。
    黑暗中苏慕北蹲下身,手轻轻抚摸她垂在床沿的发丝,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身子前倾,隔着锦被,把耳朵放到她的小腹上。那样黑,她竟然看得到他脸上的笑容,欢喜的,温柔的,宠溺的。那笑容竟然一瞬间刺痛了她的心,她的心明明已经死了,但是那一刻,居然生生刺痛。
    谷衣忽然坐起身来。
    苏慕北不敢动,十几天了,只有夜深人静,她安睡的时候,他才可以偷偷进来,看着她沉睡的容颜,享受片刻的,偷来的幸福。
    “苏慕北,明天我们去落霞山吧。”黑暗里,她一字字说道。
    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怒意。巨大的幸福洪水般涌来,他连忙道:“好,明天我们去落霞山。”
    远处传来鸡鸣的声音,咯咯儿……咯咯儿……
    声音悠悠扬扬,一声接了一声,他以前从未听到过,此刻听着,竟然觉得那声音又如天籁一样动听。
    她突然笑了,说道:“不对,是今天。”
    她的笑声很轻,化在屋里。他以为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了,没有想到,上天到底可怜他,终于,肯垂怜于他了吗?他不想也不愿去深想,像是一个不顾一切的赌徒,想要倾其所有,来换取哪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