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分开……
“四少——四少——”,颜如玉急促的喊着他,看着他如癫狂一般的眼神——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一阵狂风卷进来,窗帘被吹起来之后又狠狠的拍下,再被卷起——桌上的酒瓶被窗帘卷起的劲道给拍倒,滚到桌下,跌碎了,噼里啪啦的响成一片,伴随着风声、雨声,狠狠的敲打着他近乎残碎的心。
又一阵风卷进来,窗帘被卷在一起,猛的砸向站在窗边的两个人,颜如玉尖叫一声躲开了,那沉重的力道全都砸向梅季的头,他被那劲道拍的退后一步,踩到一些玻璃残渣,险些站立不稳,再退后两步,才倏的清醒过来。
他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过来看着颜如玉:“你怎么了?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他脸上平静无波,眼睛里清静澄明——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颜如玉的幻觉一样。
“你不是前天才召开了记者发布会,要退出影坛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的么?”梅季面上温润如水,只差唇角一丝浅笑,便是颜如玉昔年所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模样的梅家四少,他脱下外套,然后一手拿着外套擦拭自己刚刚伸到窗外淋过雨的右臂。
颜如玉吃惊的看着他,如果不是看着他擦拭手臂所用的力度之大,她一定会认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可是……梅季拿着外套狠狠的揩拭自己的右臂,他制服上的黑铜纽扣狠狠的划过他浅褐色的肌肤,暗深的红立时显现出来——好像他拿着的不是外套,而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他要做的事情似乎也不是在擦拭雨水,而是……在剥离自己的肉体和魂灵。
“你怎么了?”
梅季放下外套,长吐一口气,轻轻的关上窗户,闲适的坐到颜如玉寓所客厅的沙发上,如同之前的三四年间,她遇到了麻烦事又不愿意请他出面帮忙,而他主动来给她解围时一样,神情轻松,甚至——还有一丝笑容。
他毫不理会颜如玉的疑问,双脚搭在桌上,斜窝在沙发里:“方三公子呢?怎么好久不见了?”
他问这话的时候,颜如玉正拿着方才喝酒的杯子,准备搁到一旁,听到“方三公子”四个字,脸色顿时就变了,手一扬,玻璃杯正砸到窗栏上,碎片溅了回来,零零落落的跌在地毯上,颜如玉还觉着不解气,手边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搁在沙发旁小楠木桌上的一个胡桃木八音盒,一看这可不正是方三公子送的?颜如玉顿时又来了气,抓起八音盒就砸到地上——可惜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那八音盒只是滚了几滚,并没有砸坏。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梅季定定的望着她,忽然就笑了,笑意中带着无尽的苦涩:“女人真是一样奇怪的动物,心情好的时候说你不是好东西,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说你不是好东西,反正我们里外不是人。”
他无法言述自己的心情——纵然此刻这样的恨她,恨到了骨子里,他仍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她坐在花园里丘比特的雕像下看书,他绕到藤木椅的后面去蒙住她的眼,她不愿意他在下人面前对她这样亲昵,低声的埋怨他:“绿槐看着呢——”
她娇羞含嗔的脸庞还在他眼前摇晃,两汪秋水里脉脉含情——那也是假的吗?一个女人怎样可以有这样多的面目?她临行前在他怀里伤心哭泣,梨花带雨……
“复卿……你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事都瞒着我,你以为你瞒着我,我心里就好过吗?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妻子”,她点漆的眸子像会说话似的,让他痛悔万分——同时他心底又感动之极,他爱她的心越强烈,越难掩盖他对她的那一丝愧疚之情,现在她肯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显然也是对他付出了感情的缘故——他甚至觉得,如果以失去她为代价,那么锦绣万里、如画山河,又有何意义?只要她知他,爱他,他此生又夫复何求?
谁又能料到,这不过是她金蝉脱壳之计……
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漂泊出洋,他记得她说起留学生涯时眼中不经意的凄惶,特地安排了医生和侍卫上船,结果……她把他当成什么了?她羞辱他对她的感情,同时还羞辱他的人格——她对他就不放心到了这般地步,要曲意迎合才敢背地里逃跑?
说什么“我和你在一起一日,就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那她肚子里的孽种是哪里来的!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可笑——胡畔公派出国,他还窃喜以为是送走了情敌;她在他怀里楚楚动人的要求出国避祸,他还感动于她为他做的牺牲——谁知道都是假的!
颜如玉又推开楠木小桌上的一个小镶银首饰盒,还伸脚踩了两脚,发泄自己的不忿,梅季斜着眼瞅着她这一串动作,又冷笑道:“我原来以为,你的演技算是炉火纯青的,再磨练个三五年,一定能拿一个国际影后的奖项,现在才知道——真正演技好的人,根本不来演电影的!”
颜如玉的小公馆里的佣人陈妈进来拉好了窗帘,外面似乎还有些闪电——这算是春雷么……陈妈见梅季也在,不敢打搅二人,拉好了帘子,快手快脚的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扫了就下去了,梅季看着那厚实的窗帘——拉上了,外面是闪电还是雷鸣,也都掩住了,陈妈走之前开了电灯,昏黄温柔的光芒,绛红色云龙纹地毯——屋子里顿时又显得温暖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心底的恨又怎能掩饰过去?
现在不是下雨的季节,他默视着掩住闪电的窗帘,无端端的又想起欧阳雨取笑罗密欧的话:“用什么起誓不好,偏偏用月亮,难怪朱丽叶要怀疑,他的爱情如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变化无常!”他偎在她颈窝里低声窃笑:“还是我们老祖宗好——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这处在冬夏之中的闪电雷鸣,是上天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么?
颜如玉方才被冷风一吹,本来清醒了几分,待陈妈拉好了窗帘,屋子里燃起的炭火烧出跃动的暖色,她先前喝下的那些酒,此刻全翻腾上来了,辛辣、心酸,一时间全涌了上来:“秉仁……回上海了……”
梅季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之中:“我顶住诸位叔伯的压力,不奢求她知道这些,会有所感动……原来只是一场笑话……”
“他倒好,一抽身撇的干干净净,他回家去了,人人都称赞他浪子回头,那是比天生的孝子还要难得的——我呢,我就活该被人遗弃,活该被千夫所指,谁让你只是个戏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她到底有没有心?”
“我不是杜十娘,他却要做李甲……”
“我梅季岂是能让她随意玩弄于掌心的!”
“这样大的北平城,如今连我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风马牛不相及的倾吐着这不能言于人前的落寞,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将屋里的昏黄电灯营造出的温暖击碎,陈妈跑上来接起电话:“嗯,对,是颜公馆,哦……在的在的”,陈妈转过身来:“梅少爷,您家的电话。”
家里的电话?梅季一愣,会打电话到颜如玉的小公馆来,莫非出了什么大事?他站起身来,从陈妈手里接过电话,电话那头是绿槐欢喜的声音:“少爷,少爷您在吗?夫人回来了,前天从威海下的船,少爷您今天会回来吧?”
他已有几天没有回雨庐了,回去做什么呢?无雨之庐,不过是一副空的躯壳……
她回来了?
她回来做什么!
“少爷……少爷您在听吗?”
他回过神来,厉声问道:“她——怎么回来了?”
绿槐听到他骤然抬高的声调,只当是他疼夫人疼到骨子里因而激动万分,欢欣的回答着:“夫人好像身体有点不适,胡先生送她回来的……”
胡先生,这几个字在梅季脑子里炸开了,他紧紧的攥着话筒,恨不得将之捏碎,他以极强的忍耐力克制住自己:“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放下话筒——胡先生,除了胡畔还能有谁?她就这样丝毫不顾忌他了,还回来做什么?向他炫耀他们三口之家的幸福吗?
回来倒好,省得他亲自动手去把他们捉回来,他不会让他们这样得意的!
这对奸夫淫妇——他恨不得亲手做一个猪笼,把他们沉江——哦,不,让他们一起沉江真是便宜他们了——他真是太纵容她了,让她这样将他的心捏扁搓圆……就是死,他也不会让他们死在一起!
“如玉,你说,对一个女人,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觉得最羞愧难当,痛不欲生?”
颜如玉正从柏木小几下摸出银制雪茄盒,夹起一根古巴产的雪茄,点了火,轻轻的抽了一口,听了梅季这样的问话,悠悠的吐出一个烟圈,冷冷笑道:“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了。”
梅季冷哼了一声,眼帘轻垂:“要我帮忙把三公子捉回来?方家在上海那点子势力,我还不放在眼里。”
颜如玉又缓缓的吐出一口烟圈,轻哂道:“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他就是回头,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梅季涩然一笑:“你倒有骨气,既然说的这样动听,那又何必在这里借酒浇愁?不就是看清了一个男人的懦弱面目么,就要生要死的,值不值得?”
第三十六章 彩云易疏
他这话不知是在嘲笑颜如玉,还是在嘲笑他自己,他也在心底问自己,为了一个虚假可憎的女人,和叔叔伯伯们差点闹翻,再被她反手出卖——绸缪数年的大好前程,险些葬送在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手里,现在——还带着情夫得意洋洋的回来耀武扬威,他却还在为她心痛——值不值得?
颜如玉晃了晃指间的雪茄,头搁在沙发的靠背上,迷茫笑道:“要打击一个人,还不容易么?她最看重什么,你就把什么毁掉——爱钱的,你就让她变成穷光蛋;爱情的,你就让她被心爱的人抛弃;爱名的,就让她名誉扫地……我现在是三样都没有了,四少觉得我还不够惨吗?”
梅季皱着眉,他现在自己心里都不痛快,更见不得颜如玉这个样子,冷冷的讥讽道:“能在结婚之前发现,也算你运气好了,要是等你人老珠黄孩子都有了再抛弃你,你到时候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方秉仁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能把你折腾成这副模样?你的婚讯并未公开,这算是不幸中之万幸,找个由头再复出,你一样是明星公司的台柱!”
颜如玉抬起头,咧着嘴冲着他笑,那笑容里满是萧索落寞:“你以为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出去见人吗?我——我肚子里已有了他的孩子,七个礼拜了,再过一两个月,是人都能看出来了——我哪里还能在明星公司呆下去,这个圈子就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再过两年,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这三四年下的功夫,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梅季这才明白颜如玉为何这样失魂落魄,被谈及婚嫁的方秉仁抛弃,已是大不幸,肚子里还有了他的孩子,这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了,眼下她是情场失意事业也失意,又怪不得颜如玉落魄至斯了。
孩子,孩子——他不可遏止的想起欧阳雨腹中的孽种——他不好过,也绝不让他们好过……
他压抑住翻江倒海的恨意,踟蹰片刻才问道:“那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需要帮忙的……尽管同我说。”
他现在自己早已是心乱如麻,又哪里有功夫给颜如玉想主意?颜如玉点点头,梅季嗯了一声就告辞了,顾不得外面风大雨大,恨不得飞回雨庐去——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何面目回来见他?
风骤雨急,也阻挡不了欧阳雨急于见到梅季的心情,从威海下了船,她恨不得用飞的回到北平,胡畔路上还笑话她:“梅总长倒真放心,让你一个孕妇这样孤伶伶的上船,要不是被我们撞见了,让他以后晓得他的宝贝孩子差点因为海上颠簸而丧生,怕不要后悔死呢。”
胡畔压根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去法兰西,郁廷益的手脚是很快的,梅家在法兰西和瑞士都有房产,对外准备好的说辞是陆军总长夫人要继续学业出国深造,只等欧阳雨到了法兰西,便要公开宣布这一消息,船上的医生劝她下船,她心中尚有犹豫——她这样回去了,让梅季如何对军部的那些元老们交待呢?梅季当时同意让她出洋,已是十分之勉强,若是知晓了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只怕,只怕是——无论如何也要和诸位叔伯们抗争到底了,那样子……那样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她还在左右为难之时,医生却来了一句“夫人体质孱弱,若再在海上颠簸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