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的周年纪念日之前,彻彻底底的攥住整个直隶系——再不让任何人,对他的婚姻有置喙之余地。
“少爷,夫人醒了。”绿槐端着水盆从房里出来,战战兢兢的,不明白为何才上楼找了个衣服,楼下竟生出这样的变故,梅季轻轻吐出一口气,眼前迷蒙的烟雾被吹得往远处散去,他站起身来,最上头一颗黑铜纽扣箍得人有些难受,他艰难的和那一颗黑铜纽扣做了半天斗争,才缓缓的推开卧房的门。
欧阳雨侧着身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羊绒的薄毯,一只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更映得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梅季倚在门边细细的打量着她,也不说一句话,她的头发比初相识时长了许多,凌乱的散在肩上,漆黑的发更衬出她胳臂的雪白……他还记得那乌黑发丝尖端撩人的触感,痒痒的;那胳臂触上去,软软的……梅季猛地咬了咬唇,军用皮靴重重的踏在地上,像是故意要提醒她他的到来一样。
昏黄灯光投射过来的光芒,将欧阳雨笼罩在梅季高大身躯的阴影里,她双目茫然的盯着地上,看靴子她也知道是梅季来了,她缓缓的闭上眼,若不是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梅季几乎要以为她是真的睡过去了。
他想问她,你回来作甚么?他又想问她,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他还想问她,你既然对胡畔那样的情深一片,何必牺牲自己的感情,屈就于我?他最想问她的是,这半年的夫妻,对她来说,究竟算是什么——我到底,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
终究一句话也没有问出来,他只听到她无力的细若蚊蝇的声音:“复卿,我们和离吧。”
他心猛的一揪,和离?你倒打得好算盘——和离,和离,和离了,你好和你的旧情人双宿双飞是不是?我偏不让你如愿,你想和离,我偏一辈子把你绑在身边,今生今世,你也别想再见他一面!
“你忘了吗?我们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至死不渝——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不然的话,这辈子咱们也不会分开……”,明明是这样甜美的誓言,此刻从他口里说出,却是说不尽的诡秘和阴寒。
“我知道你怪我恨我,可是过去的事情——你让我怎样说呢,我便是解释与你听,你的性子,也是未必相信的了……可不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你怎样怪我,我都毫无怨言,可是……你为什么,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
欧阳雨说一句话,就要停许久喘口气,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再没有分毫力气,软软的歪在床榻上,不愿睁开眼,面对这个……刚刚夺走她孩子的……孩子的父亲——她知道他定然是恨她的,他的妻子,竟老早就和家里的兄长有苟且之事,这是难容于世的事情,任是谁也无法接受的,只是……这样的事情,又让她如何开口解释呢?那个时候,她又怎么知道将来会遇上他?
“无辜?哼……孩子是无辜的,我就是死有余辜是不是?”
他一再的告诫自己要冷静,告诉自己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好好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让她痛不欲生……可她寒彻心扉的冷淡,漠不关己的言语,总能毫不留情的把他的伪装撕裂,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自己折磨自己。
欧阳雨这才睁开眼睛,梅季眼中掩饰不住的忿怒,是她原本所预料到的——她一睁开眼,只知道面前这个人,曾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却亲手掐断了他们之间,这仅存的联系。
她实在高估了他们的感情,她天真的以为……这或许是上天给她和梅季的另一次机会……
他生气是应该的,他在诸位元老的质疑下毫无条件的信任她,她却永远没法子开口,告诉他她曾恋慕过自己的兄长,他要埋怨她,责怪她,甚至于……恨她也好,她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却从未想过……会让腹中的孩子代为受过。
原以为这是上天为她开启的另一扇门,赐予她的另一线生机,谁知道——那条路通往的目的地,却是悬崖绝壁。
“复卿,我累了。”
累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容得你来去自如?
欧阳雨又阖上眼,艰难的翻了一个身,背着梅季低低细语:“这才半年功夫,就闹出这许多事来,我真是……你怨我恨我,我也没有法子,你……”,她心中一阵涩然:“你这样的人才,何患无妻呢……”
梅季只觉着呼吸一窒,瞧她说的这样云淡风轻的——他看见她眼角的水珠子,不禁又是一阵无声的冷笑——那不知是为了那个男人流的,又或者……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吧?她倒说得轻松,追求理想的时候,勇于牺牲自己的爱情,如今是要功成身退了是不是?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
也难怪她说的轻巧——反正她压根就不曾在乎过他,和他相干的事情,有哪一样是她在乎的?
她在乎的,不过是学校里的旧情人罢了……要寻个由头,把胡畔关到军部监狱里去,可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栽赃嫁祸也好,公然绑票也好,他梅季要治一个学生,又是什么难事?以往——他真是心肠太软了,总怕伤了她的心,结果如何?他怕伤了她的心,她何曾顾及过他的心?他平白无故的戴了顶绿帽子不说,如今还明刀实枪的同他讨论起“和离”了!
和离——可见她还要名誉的,她要名誉,他偏偏不让她如愿……颜如玉那天的话倒是很有道理——爱钱的,你就让她变成穷光蛋;爱情的,你就让她被心爱的人抛弃;爱名的,就让她名誉扫地……
他皱了皱眉,她若名誉扫地,岂不是要他自承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
“孩子……你将来也会有很多吧……也不在乎我这一个了……”,点滴晶莹从她面颊上滑落,沁入浅色的丝缎枕套,转眼便无踪迹,她抿了抿唇,声音已近哽咽。
孩子……梅季冷哼了一声——记起来颜如玉也有了身孕,一个恶毒的念头升上来:“可不是,没了你这一个,转头就有人要替我生呢。”
欧阳雨蓦地僵住,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知道梅季不肯轻易放过他的,却没想过——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转头就有人替他生?
她蓦然睁大的双眸,让他得到丝丝快意:“我记得你以前说,日久生情……我现在才了悟呢,也多亏你当初的提点,如玉……才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前几天的新闻,想必你在船上没有看到吧?”
乍一听如晴天霹雳,欧阳雨愣愣的看着他……他在说什么?颜如玉有了身孕?她……怀的是梅季的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脑子陡然间都不会转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颜如玉有了孩子?这怎么可能……她胸口一阵堵得慌,仿佛有些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只往上涌,她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人跟落到冰窖里一样,凉到脊柱里去了,这不可能……
看到她之前惊疑的眼神,现在陡然颓败的脸色,他心中燃起莫名的快意,他想起前些日子三姐叔卉紧蹙着的眉和母亲看到姨太太们尖利的眼神——但凡是个女人,都无法容忍这样的侮辱吧,尤其是……她这样一心一意追求新思潮的人……
他伸出手勒住她的手腕,她的腕细软无力,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断掉:“她已经登报声明息影了,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个名份与她?”
欧阳雨咽喉之间堵的难受,想要咳嗽又咳不出来,腕上被他勒住,仿佛整个身子都被他扼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花了好大的劲才回过神来,他说……颜如玉有了身孕……颜如玉登报息影了……他,要给颜如玉一个名份?
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咽下喉间的腥甜,反正……已是恨错难返,他无法原谅她的过去,她亦无法忘却腹中块肉,他们恐怕是缘分太浅吧,这样也好……这样……“既是这样,我们和离,不是正好么?”
梅季勒在她腕上的手一翻,紧紧攥着她的手,唇角的笑意苍凉而恨绝:“你休想——雨,我不是说过了么,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还有很长的,一辈子。”
“你不是说要给颜小姐一个名份么?她……怀着孩子……”,她咬着下唇,原本苍白的唇上显出一道深红的印子,强忍着几次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现在还告诉她……有别的女人孕育着他的骨血……和离他不肯,却又口口声声要给别的女人一个名份——他究竟想怎样?
他将她背转着他的身子轻轻的翻过来,动作一如往日的轻柔,只有唇角残忍的微勾倾泻着他的恨意:“幸而去年的婚姻法并未表决通过,咱们现在不是还可以纳妾的么?你觉得怎样?你以前说得很对,她本来就是位美貌的小姐,又是云英未嫁,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大概我以前太不懂得珍惜了,你说是不是?”
欧阳雨脸色苍白如纸,他都在说些什么?
“我不会同你和离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心底不停的在琢磨,她还在乎些什么?
胡畔?他一定会让他们天涯海角,永难再见。他们既然这样自以为是的牺牲,索性牺牲的更彻底一点,求仁得仁,他不过是成全他们而已;南京的父兄?总有一天,江南江北,锦绣万里、如画山河,都将在他的掌控之下,欧阳北辰不过暂时保住了鄂省,自古都没有南人北上的成例,自然不会在欧阳北辰这里开先河……
一刹那间,他恨不得毁掉所有她在乎的东西,她在乎的东西那样多,她会去育婴院看被遗弃的婴孩,她会去教会学校鼓励女学生解放自我,她会……
她热爱这一切美好的东西,她甚至在乎身边的每一朵鲜花,每一片落叶……
唯独……唯独没有他。
他负气而颓唐的将双臂撑在窗前,花园里的爱神丘比特,在暮色沉沉中,依旧欢笑如昔,扬着手上的小金弓,得意洋洋的挥舞着手中的金箭和铅箭,仿佛在嘲笑他被箭刺中的心,扭过头看到欧阳雨蜷在薄毯里,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她怕冷,他知道的,还没入冬的时候,她就常常在睡着了之后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他心里又咯噔一下,急匆匆的冲出卧房。没有他的吩咐,下人们都没上二楼来,客厅里的灯也没开,他就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是……受伤的猎豹,躲在角落里静静的舔舐伤口,然后……伺机反扑。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惨白的月光正好透过窗外的枝枝叶叶,散在沙发旁,他提起电话机的话筒:“接上海,方公馆。”
第二天颜如玉就被接进了雨庐,雨庐上上下下的厨娘、帮佣、司机齐齐被梅季的阵势给吓倒了——他就差挂条鞭来大肆庆贺了,欧阳雨蜷在窗户旁,原本如秋水般的双眸,如今空洞死寂,毫无一丝神采,耳边只剩下梅季冷冷的讥讽:“你也是出身名门了,听说你父亲也有四五房姨太太,这点涵养总该有吧?”
“我听说,你以前在南京,是你大娘养大的,将来……如玉的孩子,想必你也会视如己出,母亲一向都说,娶妻当娶贤,你……我是很放心的。”
他说话的模样陡然间变得陌生无比,跟家里的父亲和大娘在招待前来拜会的显要们的口气如出一辙,她伸出手去摸窗格上刻的花,清清冷冷的凉到指尖上,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觉得站在院子里鹅卵石子路上的梅季,似乎朝这个窗户的方向瞟了一眼。
也许是她的幻觉?如果不是那一眼,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她从不曾认识的人,一个在这北平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从未遇见过的人。
娶妻当娶贤……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头一次跟他回梅家旧宅,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庶弟都在,回来后她问他:“你的名字为什么这样怪?伯仲叔季——你说你有一个哥哥叫伯源的,你的名字怎么单单一个季字?”
第三十八章 白首难偕
彼时他似笑非笑的敲着窗棂同她说:“我偷偷的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了,我出洋之前才知道,父亲给我取的名,是为了纪念他恋慕许久却未娶到手的一位女士的,他认识那位女士时已是使君有妇,那位女士个性又很刚强……这事让我知道了,就自作主张的去掉了那个字。”
她惊讶于他连父亲所取的名字也敢擅自更改,他却微微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就定下了决心,宁可让人笑话我讨不到老婆,也绝不让自己再有这样的遗憾。”
往事历历在目,她当时红了脸,知道他是在变着法的说喜欢她,任她在外面怎样大方得体,听到他拐弯抹角的表白心迹,仍是免不了嗵嗵的心跳,低着头埋怨他:“尽是些花言巧语,我才不要信,依我看……你是不想跳进这个牢笼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