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下,其实那日在终始山时有些话便已想说了:“主人,以前是怕王太后借机安插凰族女子入宫,主人一直托病不立后妃,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如今已没了这顾虑,主人何不考虑一下此事?”
子昊随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垂眸静了会儿,突然抬头看向他,问道:“且兰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子,你一样未纳妻室,不曾想一想吗?”
“我?”苏陵极为意外,不由怔住,离司却“扑哧”一声笑了:“主人,依我看……且兰公主的心思可不在苏公子身上。”
苏陵接着道:“是啊,离司说得对,于情于理,这都和我并无关系,主人怎会突然有这般想法?”
目光微微一停,子昊轻扬唇角,却不知为何没有再说话,重新垂下眼帘。墨色的玄石串珠在他修长苍白的手指间一颗颗落下,偶尔闪过幽亮的光泽,深潭般映着那双清静的眸子,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道:“此事无碍大局,以后再说吧。”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是对且兰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一些愉悦的情绪,那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显然让且兰逐渐放开芥蒂,对他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信任。但令人费解的是,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似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依赖自己。
这情形落在苏陵和离司眼中都有些奇怪,但又想象不出原因。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这点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酽,但效果似乎并不大,一层层淡渺的轻烟缭绕在身畔,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指尖微微用力,冰凉的串珠便紧窒在手中。是有些累了,或许今天事情想得太多了些,究竟该如何安置且兰,曾经亲口做出的承诺,那张静美温婉的面容,那一次深宫中短暂的交谈,便先暂且放一放再想吧。时间太过宝贵,所有事情才刚理出头绪,面前还有更加曲折的路要走,累了又如何呢?撑起身子,串珠重新滑回手腕,他抬手握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他面色越发苍白,言语却一如既往的淡定,对苏陵道:“有件事要你去办,过些时候我会以仓原战败为由免去靳无余右卫将军之职,你找时间去见一见他。”
苏陵见他转移了话题,心知此事也急不得,顺着他的思路想过去,不解道:“靳无余一直身在军中,近些年来多有战功,虽然经仓原兵败,但罪不在他,主人何以突然要免他的军职?”
子昊道:“此人性情过刚,不宜在中枢周旋,但却是个将才,人亦忠诚难得,这些年追随文老将军,历练得也足够了。今后你可逐步让他分担终始山这边的事情,自己多花些心思在大局上。”
苏陵沉默了一会儿,大局,这份责任似乎并不该由他来承担,这般的交代无由令人生出疑惑,但还是先点头应下,而后立刻道:“主人,楚国肯自息川退兵,看来九公主和那少原君谈得还算顺利,公主既在楚国找到了歧师,当务之急是先设法解了主人体内的毒,主人是否会考虑去一趟楚国?”
子昊淡淡道:“再说吧。”
苏陵对他的态度太过熟悉,一听便知他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刚刚想劝,看到他抬手时披在身上的外袍往下一滑,吃惊道:“主人,你的伤……”
子昊衣袍底下不知何时竟渗出一片血迹,血色染上白衣分外醒目,竟是肩头伤口裂了开来。离司亦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来看。“换药吧。”子昊扭头淡声吩咐了一句,心中却还是思虑未停,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情还是必要早早谋定才好。方想了会儿,离司自外帐转回来禀道:“主人,且兰公主来了!”
那个身着白色劲装的身影出现在帐中时,子昊目光轻微一抬,半空中和她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过了稍会儿,且兰嫣红的唇角忽然向上轻挑,对他露出个俏美而明亮的笑容,子昊稍一合目,眼中深深的疲惫便在这一刻化作欣慰浅笑。
随着他两人的神情,帐中气氛变得柔和轻松,苏陵也大概知道了结果,起身道:“主人,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先回去了。”离司和他对视一眼,将取来的伤药硬塞到了且兰手中,匆匆福了一福,头也不抬:“公主,我……我外面好像还熬着药呢,主人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说着根本不等回答,紧随苏陵掀帘而出。
出了营帐,离司大大松了口气,继而又有点儿俏皮地眨眨眼睛,扭头问道:“苏公子,你看主人会让且兰公主入宫吗?”
苏陵低头踱了几步,“势之所趋,或者可能。”
离司回头看着帐中,主人心里应该很在乎公主吧,若公主真的能入宫,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人一样,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即便是仆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若是多了女子清亮明媚的笑声,会不会在那样的美丽中变得和以前不同呢?心中存着几分期许,深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离司脸上便露出了期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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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离 上卷 第二十四章 美人如玉
章节字数:5023 更新时间:09-06-04 22:44
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子昊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拙劣的借口,离司这丫头真是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无奈摇头,耳畔响起且兰的声音:“先前还好好的,伤口怎么会裂开呢?”遇上她温柔的目光,他淡淡笑了笑,“一时没留意。”
且兰取了干净绷带半跪在他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将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子昊手臂下意识一紧,但随即恢复了自然。微微垂眸看向眼前女子,这七年来除了离司外,就连子娆都不会同他如此亲近,夜阑人静,灯火如画安然,女子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灯下剪影随之略略晃动,似水中涟漪,似风儿微漾。
注视着那张柔美的容颜,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感觉慢慢洇开,合着唇边无声的低叹,恍如一点血色落上那月白丝衣,渐渐地,在纯净中渲出丝缕繁复的纹路。
“好在血还没有凝结,否则就会……”正说着话,且兰手突然停了下来,原本轻松的神情被一丝惊诧取代,僵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声音涩然:“我这一剑……竟然伤你这么重?”虽知浮翾剑锋利无比,虽知当时自己恨极用了全力,但真正看到这几乎贯透身体的伤口,仍是惊在当场。那是浮翾剑,随手挥出便足以断筋裂骨的上古神器,看这伤口的位置,只离要害部位不过数寸,剑气定然已伤到了他的心脉,难怪这些日子他看起来一直十分乏累,频繁的咳嗽总也止不住,即便是常人受了这样的伤也至少要静心调养数月才行,何况离司说过他的身子并不太好。
且兰抚过伤口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心头纷乱,是惊是痛是掺杂了懊悔的自责,自己根本分不清楚。子昊在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前将衣袖一拂,恰好遮住了小臂上那些细密的伤口,淡道:“已经没事了,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必在意。”看她还愣着不动,复又笑道:“怎么,不会是想要我就这么等下去吧?”
且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替他换药止血,轻柔的动作之下嘴唇却越咬越紧,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处理完毕,才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你从来没有欠我什么。”
子昊收回手:“王族有负于九夷族,举世皆知。”
且兰摇头:“可这并不是理由,你只是做了你必须做的事,而我……”
子昊截住她的话:“那般情势,不知者不罪,怪不得你。”
且兰收了伤药,沉默着帮他披好外衣,而后方道:“错了就是错了,知与不知并没有什么区别。即便你不怪我,我也不愿找这样的借口原谅自己。”
子昊散拢衣襟,低头看她半晌,轻轻抬手抚上她的秀发,目光平淡而柔和:“且兰,你的族人所受的苦难,你家国的毁灭,你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甚至还有你母亲的生命,与这些相比,这一剑实在并不算什么。我说过,我做出的决定,我便会承担带来的后果,该付出的代价我也一定会付,我不喜欢和老天做不公平的交易。”
且兰蹙眉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上天造人造世,何曾真正公平过?”
子昊一笑,道:“我倒觉得有,对我来说,天下诸事都公平得很。”
且兰道:“我不信每一件事情都是公平的,就像……就像你自己,”她抬头看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你一直痼疾缠身,难道不觉得自幼便要受这样的苦,是苍天对你太不公平吗?”
“是吗?”子昊向来不愿和人谈论这个话题,此时却并不以为忤,只是淡然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要得到什么,将付出什么,所得所失价值几何,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别人眼中的看法,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他们所认为的得失公道罢了。”
天道负阴而抱阳,有盈有虚,有动有静,有生有死,此消而彼长,此出而彼亡,周流轮回,从来就再完美公平不过。人们常常以为世事不公,不过是因为只看别人所得,而忽略他们的付出,或者是自己付出的不够,但想要的又太多。而人生各异,即便是相同的付出和得到,对每个人来说意义也可能绝然不同,人以己之所思、所患、所求、所愿为理所当然,但世事循环,却不会因为某个一厢情愿而改变它固有的循环,那么所谓不公平,无非是被扭曲的执着,求之不得的怨念罢了。
早在多年之前,身为东帝的子昊便知道自己肩上是怎样一副担子,亦清楚自己手中将有着怎样的力量。心境清明,不需也不必怀疑世事公平与否,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身份和责任,单纯与软弱带来的只可能是毁灭,处处患得患失,不如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义无反顾。
且兰在灯火下微微侧头,觉得他的话似乎无可辩驳,却又好像不合常理,“所以你认为这一剑很公平?”
子昊道:“且兰,你不妨记住,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受你这一剑,只是用来交换我需要的而已。”看向且兰眼中泛起的波动,笑意微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到冷酷,且兰在一瞬震动后却有暖意自心底升起。这种感觉太过意外,透过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分明和他如此相近,偏又感觉如面渊海,广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令人无从窥探那至深处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吸引着她,越是让她感到亲近。
是的,是亲近的感觉,令人可以完全放松的亲近。灯火之下那双眼眸,含一点儿淡倦的暖,温雅的柔,望过来时若有星辰幽光坠落,那样清静和安宁,似乎可以漂浮在里面,就此沉沦也无妨。方才是因为什么而挑起了这样的话题,已然在意识中冲淡,落入了他的思绪,面对着他几近冷澈的清醒,一切哀怨自责无病呻吟都是多余,他只会平静看在眼中,了解但并不需要。
“那么这一剑,你要交换的是什么?”她轻轻一扬眸,朦胧灯色在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且兰眸光轻轻闪耀,片刻之后,在他的注视下侧首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刚才在我帐中,古秋同他们议起今天的晚宴都是怎么说的?”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你以那般手段,将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又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叹,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笑容微肃,以诚敬的姿态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将月华灵石奉于主上,并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将用生命遵从主上的一切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