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清。
    不知因这诡异的感觉还是喉间割裂般的疼痛,且兰一句话也说不出,袖袂纠缠的昏暗中,只闻两人急促的呼吸。
    “且兰?”不知过了多久,子昊低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先前周身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是错觉,唯余几分清冷,“我不是……交代过外面,不准任何人入内吗?”
    且兰抬头,触到咫尺间他漆黑如旧的眸:“你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汤药未进……他们不敢违命,恰好我,咳咳,我找你有事……”
    似是神志尚有些昏沉,子昊微微抬手撑上额头,却看见且兰颈间分明的指痕,眉心不由一紧。
    昏睡前的情景支离破碎地浮现,模糊断续,唯有那一点温暖逝去的感觉如此清晰。榻旁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只余了微弱的残烬。汤药清苦,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依稀蔓延开来,太过熟悉。
    幽幽冰玉素盏,黑暗仿佛女子飘盈的长袖,一转消失在媚香流散的眉目深处。子昊向后一靠,漫过一丝迷离的目光再次落在且兰身上,渐渐,凝作一片深湖无波。
    水清渊静,千尺波沉。
    如一副完美的面具轻轻愈合,那一缕笑容浮现唇畔时,他幻回雍朝的东帝、人世的主宰,再不见分毫狠厉与邪肆,只是声音依旧低弱,在这样幽瞑的光线下,恍若夜半私语:“是什么事急着找我?”
    且兰目光微移,落往一旁的药盏上。子昊倦然闭目:“便放在这里吧,过会儿我自会服用。”
    此前曾与他多日同行,且兰知道他视汤药如家常便饭,一向来则饮之,从不会这样放置一旁,可他的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甚至,有那么一点厌倦的感觉。她诧异,亦迟疑了一下,来时的确有事要和他商量,事关少原君府,他一向颇为在意,但眼前这般情形……她轻轻抿唇,只是起身跪至榻前,为他牵过被衾。子昊睁开眼睛看她,眉间掠过一缕莫测的情绪,突然徐徐抬手,触上她指痕宛然的玉颈。
    且兰身子轻微一颤,一双丽眸清澈,静静看他。子昊似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且兰,不要离我太近。”
    单衣薄袖轻掠肌肤,他周身凉若微雪,就连气息亦无分毫暖意,然那冰冷的指尖划过伤痕,却有着火一般炙热的温度。眼底似有幽翠波光无心闪过,且兰微垂眸:“你与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子昊蹙眉,凝目相询,她却似惊觉什么,回避地看向他的药,提醒道:“离司说这药里用了烛九阴之胆,趁热服用效果好些,莫要等得凉了。”
    烛九阴蛇胆并非补虚养气之选,却是解毒的奇药,当初叔孙亦说过他不似普通病症,未料竟是毒,而且看来是极为厉害的药性,以至于凭他的武功都无法抵御。但又是何人何事,竟至令东帝身缠剧毒,甚至自幼便是如此?且兰先前一直想着这番蹊跷,此时不禁隐隐流露出来。子昊与她双目一触,竟似洞彻她心思细微的变化,黑寂眼底忽而转冷,那种无法言喻的孤绝与峻寒一刹那遮挡了所有神情,就连病中些许的虚弱,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知道。”他淡声回答,漠然冷对此身之外的关切,无动于衷。
    且兰隐约感觉他今日和平常不同,方才稍纵即逝的戾气也好,如今突如其来的疏离也好,她从未见过情绪如此波动的他,就连那莫名的冷淡也异样,却堪堪,显露出一番冷峻威仪,凌然不可逆视。她暗暗吸了口气,抬头道:“有件事我知道冥衣楼一直在查,江湖中传说的消息没错,《冶子秘录》的确已在皇非手中,现正存放在楚宫衡元殿,而且,皇非已开始大规模铸造兵器。”
    子昊目光一动,且兰整理思绪,将少原君府密道中造兵场的大概情形以及近几日发生的事情道来,包括夜玄殇与彦翎夜探衡元殿误入君府,所有都不曾隐瞒。子昊倚榻静听,眸色一片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且兰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忽然抬眸看向她。
    极静极深的目光,仿佛看尽了眼前神魂骨血,未留分毫余地。且兰冷不防,只觉被那无比清明的注视慑透了魂魄,心跳渐急,渐急渐空,人却一动也不能动,仿佛要在这双眼中碎为霰冰碎尘,再也不复存在。直到她几乎经受不住,子昊才轻轻合眸敛去目光,且兰浑身一松,那种飘零无所归依的感觉却莫名萦绕不散,如失了渊海的潮水,空荡起伏。
    子昊面色沉在一片瞑暗之中,随口问了几句话,声音似已倦极。他对夜玄殇的关注竟似更胜少原君府的造兵场,且兰收拾心绪,一一详说给他,他却不知是否太累,始终未再答话。
    且兰本就担心他大病未愈,不宜再劳心神,便轻轻道:“你先好好休息,改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完悄然起身,但刚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问话:“且兰,王叔他对你说了什么?”
    且兰心头一震,停下脚步。屋内静暗之处,子昊早已睁开眼睛,门口一片模糊的光亮,勾勒出女子修挑的身姿,琼颜如玉明丽,却亦朦胧不清。
    清俊的眉宇隐约微锁,子昊竟又再次追问:“究竟说了什么?”
    未想他如此在意此事,且兰微微侧首,垂眸迟疑片刻,终于答他:“师父他要我离你远一些,他要我……嫁给皇非。”
    她不曾见到,子昊闻言眸心骤生变化,暗光拂过幽邃的瞬间,刹起波云浪卷。不必问皇非的态度,自是乐见其成,须臾静默,他唇角忽然轻冷一掠:“你呢?”
    或是染了帘外斜斜风雨,且兰眸底微澜渐起,两弯羽睫之下影影点点,仿佛是雨夜透入的微光。
    静冷无波的话语,落在耳中无比清晰。天子东帝,他在问她的心意,她的决定,那么九夷族的女王,又该怎样回答?
    如何回答?何须回答?
    世事何曾皆从人愿,若如人愿,帝都如何是今日之帝都,且兰如何是今日之且兰,九夷又如何成今日之九夷?寂静中,却听子昊的声音清冷响起:“且兰,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且兰轻黯一笑,低声问:“真的吗?”
    子昊淡淡道:“是。”
    他一字落地,且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思绪起伏,悲喜难言。仰视面前那依稀遥远的微光,她轻轻闭上眼睛,轻轻地,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
    ?
    归离 上卷 第五十九章 赤天玄女
    章节字数:5512 更新时间:09-11-03 09:18
    虞峥离开歌坊,独自穿过几条街道,低头进入一家店铺,过不多会儿自后门出来,已换了身普通的楚服,留心看查并无人跟踪,便一刻不停,径直往城外而去。
    天空似有雨意,渐渐遍积层云,过不多久,风中星星点点雨滴砸落,激得山阴古道枝叶飞扬,很快便在天地间连成一片急密的雨帘。
    虞峥在雨势大作之前已避入一座神祠,负手立在檐下看这突如其来的急雨,眉宇微凝,似在想些什么,又似一番若有所待。他身后的神祠乃是世人为感念幽冥玄女舍身人间而建,深宇宝穹,重殿幽刹,加以楚人独有的灵动华美之风,若仙若幻,隐现于层层雨雾之下,恍若天界异境。
    祠内人声空静,处处轻烟缭绕,勾勒出正中圣女神像缥缈难言的轮廓,冥色中一个冷魅背影,便已展尽天地人间的妖娆。
    至高至深处,穹窿金顶绘以三界万象:一方是修罗战场,血日无光,玄幡纷舞,赤云飞绕雷车,其下应龙、白螭、塍蛇、金鸟诸神兽腾云驾雾,冥兵神将纷涌如潮,直现那场倾覆三界的大战;一方是妙舞幽华,玉琴仙音一曲化劫,三十三重云天耀现金华万道,皎月赫日、玉瀑青岚、琼阙仙宫、碧海灵山……一抹清盈飞魂中幻出三界无边美景,终作九域人间瑞云祥和。
    赤天清源玄女神祠,八百年来雍朝九族皆以战奉之,国逢戎事则必出灵石、奉血牺、召九神,告祭玄女天魂方动兵戈;而每逢玄元之夜,世间女子却无不入祠祷祝,以求生灭轮回,尘缘流转,更有放焰江海,愿许千生之习俗。
    似是站得久了,虞峥扭头去看那纷呈壁画,飞烟之下几临实境,只觉那幽冥深处的女子战也妖烈,舞也婉转,想那白帝究竟是何样男子、何等风华,令此三界无双的艳色倾云折腰,对峙千年的血怨,尽化他指下尘弦,谈笑情终。
    虞峥一声低叹未曾出口,忽地眼角电光一闪,转过身去。
    阶前雨落如烟,女子黑色的长衣飘拂雨中亦如烟云。不知自何处而来,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她踏那水光星辰款步而上,一步步袅娜,媚色生尘。
    轻纱隐隐将玉容敛入朦胧,却更添几分幽秘之美,让人心中生出无限遐欲,只觉那烟雨深处藏了一个绝美的梦境,充盈着无尽无际的诱惑。虞峥眉头微微一拧,多年来身任禁宫要职的警惕以及一种习武之人敏锐的直觉,让他在面对这神秘美色之时,忽觉如芒刺背。也便在这时,那黑衣女子踏上了最后一层云阶,经他身旁,突然娇娆停步,轻轻侧首向他看来。
    薄纱之下妙目流波,一点丹唇如朱,微启,那声音似胜烟霞的柔媚:“虞统领,千里入楚,一路可辛苦?”
    如许妙音,如许风情,如许依依关怀,仿若情人的双手,温柔而迷人。虞峥神情却陡然生利,眼风如刀,直扫向那薄雾背后深藏的容颜——
    竟在楚国境内一口叫破他身份,并寻来他与人相约的地点,这面纱之下,究竟是何样的面目?
    那女子袅袅迈前一步,与他仅隔半臂之遥,微纱荡漾,吐气如兰:“你在想什么?”不待他回答,她便娇声嗔道,“真是糊涂的人呢,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告诉你,楚国有人在等你吗?又或者……统领你,等得另有其人?”
    一角轻纱随了艳艳指尖挑起,内中绝色果未让人失望,单是那双美目便有着勾魂的滋味,叫人一见之下,不免意动心驰。虞峥似是松了戒心,唇边露出笑容:“虞某只是未想到等来的是这般人物。”
    那女子转眸一笑:“统领真会说话。”玉手轻搭上他手臂,似是不禁这斜风密雨,眼波往寂寂的神祠飘去。
    虞峥自了然,携了佳人移步。从阶前到殿内也不过数步距离,两人却似乎走得极慢,亦似越靠越紧,背后看去竟是如胶似漆得亲密。
    待迈入殿门,两人忽然双双一顿。一阵劲风扫得虞峥衣摆急飞,便听他骤然低喝,入人耳中却似惊雷乍起,单手探出,亦以迅雷之势猛地扣向那女子手腕。
    一声媚笑,那女子拧腰扬袖击出,却被他掌风震得翩飞。绯光于墨袖下一闪,虞峥身子猛旋,同时手底如电扣锁,绯光骤现而灭,那女子已被他紧紧抵在盘云绕雾的殿柱之上。
    手下罗衫半落,露出腻光胜雪的玉颈,丰挺起伏的妙乳在亵衣下若隐若现,那女子毫不见惊慌,只隔着缈缈烟纱目视于他,曼笑如波。
    殿外云电流闪,殿内浮光昏暗。高大的云柱盘旋五色修罗图,金、玉、碧、紫、赤,欲孽乱舞里似妖非仙的胴体妙曼缠绕、迷荡……女子的腰肢亦在掌中微挣,如蛇,如蔓,一丝一寸,紧贴着男子结实精壮的身体。
    “统领何必这么着急呢?难道你慢一些,人家就不答应了吗?”轻细的低喘,软语夹着香腻的气息呼入耳畔,虞峥脸上却是冷的,只是呼吸微促,指间一点艳红的色泽,闪着媚毒的光,“若慢一点,虞某只怕消受不起。”
    那女子笑得愈发媚人,勾着人的魂魄不放:“那你现在……便消受得起了吗?”
    虞峥脸色遽然一变,暗叫不妙,松手欲退,已觉浑身绵软。那女子扬声娇笑,挥手一掌印向他胸膛!
    轻纱飞落,黑云飘旋若舞。虞峥惨哼一声飞退出去,一口鲜血喷出,手中剑已离鞘,身子却猛地前晃,单膝跪倒在地。
    美人莲步,款款生姿,那女子悠然走到他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