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陵、商容等人早已候在那里,眸一扬,拂袖而入。
    夜色深沉,风满清湖。
    一道道决断命令自灯火通明的山庄中有条不紊地传发下去,待到翌日,也会有更多的消息不断传入,不断更迭,周回罔替,翻覆天下风云变,江山惊艳。
    如此数日静养下来,药石调理得当,子昊身子日渐好转,已可常常起身行走,亦会翻阅奏报,偶尔做些调整指示,但多数事情依旧置之不问,似乎对此十分放心。
    部属臣下都知主上素爱清静,若无必要一般不来惊扰,唯苏陵晨昏必到,有时请示些事情,更多时候却是陪他略略闲聊,或者遇上他有兴致,君臣二人对弈一局,或输或赢,倒也颇为尽兴。
    这一日苏陵应邀入楚宫赴宴,出宫后来得晚些,子昊白日里小睡了三两个时辰,精神不错,两人执子笑谈,一盘棋终,皆是意犹未尽,于是清盘再战,不觉月上中天,夜已过半。
    苏陵棋风沉定,锋芒深敛,攻伐从容进退有据,便以子昊之能,若非全神应对,亦难立时负之。含笑思忖,随手落下一子。
    烛灯悄燃,侧照俊颜玉彻,苏陵凝神斟酌片刻,不由摇头叹道:“主人这一手立,以静制动,当真妙矣。我若应子提劫,即便劫胜,也至少得以四手棋交换,得不偿失;若不应,这一角白子两步之内劫尽棋亡,后局堪忧。”
    子昊斜靠云榻,玉子闲拈指间,淡淡笑道:“当机立断,不失后招。”
    “两害相较取其轻。”苏陵修指轻叩纹枰,稍后敲子入局,却是选择粘做双活。
    子昊执子笑问:“势入困境,仍不打劫吗?”
    纵处下风,苏陵依旧镇定自如,布局不见分毫凌乱:“眼下挑起劫争,便是速战速亡,但若暂忍一时,设法延成万年劫的话,谨慎筹谋,终局再图胜负,或者尚有转机也说不定。”
    子昊颔首而笑,不急不躁,能屈能伸,多年来追随历练、筹谋运策,苏陵,是越发堪当大局了,单凭这文无人能及的深稳周密,往后有他在,终能叫人放心许多。他方要说话,忽地眼风微微一挑,掠向窗外,苏陵亦抬头,却见主人垂眸闲闲提子,同时漫不经心地向侧略一拂袖。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自远处竹林之外遥遥传来,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清晰。紧接着便是数声低喝,以及一片刀剑交击杂乱之声。
    此时子昊手指刚刚离开棋盘,神色清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苏陵亦信手应他一子,略微侧头,眉间带出几分异样,旋即笑道:“主人,这般吵闹未免扫人清兴,不如属下去看一看。”
    子昊笑一笑,便随意靠回软榻上,合了双眸,懒懒道声:“也好。”
    蓝衫飘闪,苏陵离坐而去,下一刻,人已在修竹林上。
    打斗声早已惊动庄中守卫,无数火把照亮庭舍通明,但见冷月之下,青檐之巅,一道阴暗人影在众影奴剑光中飘忽闪挪,每每倏进,便有影奴闷声退下,空缺当即被后来者补上。
    苏陵刚驻足檐畔,剑网中被围之人,倏地一声邪笑,身下利芒骤闪,一片淬亮蓝光,带着阴森毒辣之气,如同嶙峋鬼影流窜呼啸,夺向四面八方难缠的杀手。
    “都且退下吧!”苏陵朗然一声长笑,振剑入手。众影奴闻令撤身飞退,四下没入黑暗,声息不留。
    一道清明剑光,展如水,快似风,一闪消失于蓝光深处。但听“哧哧”两声微响,那灰衣人抽身疾去,檐前一点,倏又射回。
    此时其他人都已赶至林外,方才墨烆、商容等都随子娆在水榭,因隔着内湖,便比苏陵晚到一步,见他已亲自出手,皆尽从旁观战,并无相助之意。商容召回影奴,细问了情况,冷眉一扫,众影奴纷纷低头不敢出声。深更半夜被人潜入山庄,竟还要主上提点才发觉,该当何罪且不说,单这份面子便是丢到家了。
    商容暂无暇计较此事,抬头观看战况。天际冰轮如画,竹影错落风檐,只见苏陵蓝衫飘洒,意态闲雅,手中一抹流光几与月色浑然一体,一时难辨清风明月、星辉剑影,分明剑势夺人,却着实潇洒好看。
    如许剑光英姿,几叫人忘了眼前激斗,只觉夜华如水,心高意爽,那灰衣人却被迫频频后退,逐渐左支右绌,忽地怪啸一声,半空旋身疾射,足下两刃毒光化作万千厉芒,好似鬼域寒潮,狰狞暴涨,噬向那片湛湛蓝衫。
    可惜有道亮光比他更快,苏陵淡笑振袖,真力到处,一星光华惊驰逐月,暗夜中翩然一亮,收敛无声。
    闷哼声中灰衣人暴退数丈,急急落向对面屋檐。
    底下众人不由纷纷赞声漂亮,若单以武功而论,墨烆剑下偏胜锋锐,聂七势多刚猛,商容长于冷厉,似此一剑伤敌亦非不能,但却绝无二人能如苏陵出剑时这般轻描淡写,这般倜傥从容。
    明月之下,苏陵收剑而立,并未乘胜追击,只是扬声笑道:“贵客远来,不知有何指教,苏陵代主相迎,可否告知一二?”
    温文笑语,儒雅笑颜,方才那凌厉一剑怎也不像是自他手中使出。对面灰衣人盯住这刚刚险些废他左臂,现下彬彬以礼相迎之人,目光阴狠闪烁,似是对他腰间那柄堪与逐日剑齐名,驰震天下的长剑生出戒心,并不答话,却转头对屋中冷冷道:“王上手下调教的好人物!今日我若有个差池,不知王上还要不要千秋万岁无病无灾?”
    除子娆之外,诸人皆是凛然,岂料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是巫医歧师。
    归离 卷一·临兵 第六十三章 闇语谲云
    章节字数:6060 更新时间:09-11-25 23:45
    苏陵暗中蹙眉,别人倒罢,这老怪物却是有些棘手,此人牵涉主上性命安危,如何处置便不是他敢自做决断的了。方略迟疑,但听“吱呀”一声,房门缓开,屋内灯火透出,子昊披一件素淡青袍,迎一片冰清月色,徐徐漫步而出。
    门开一瞬,微风拂尘,吹得他身上衣袍飘飘摇摇,庭前火光明灭闪动,映上冷玉隽颜,映一丝淡笑清雅如梦,竟是说不出的沉静,说不出的悠宁。
    他就这般迎风徐行,步出那片烛光梦影,皓空明月之下,一身绝尘清华,飘然玉澈。
    天地俱静,唯余月辉澄明,洒照尘宇如昼,众人一时都屏了声息,只见他闲闲行至庭外,抬眼向那竹檐之上看去。
    只一眼,隔着这样的距离与夜色,那清彻淡然的目光在歧视身上停留也只一瞬,仿佛不过无心抬眸,无心一瞥。
    可是,就在那极短的刹那,歧视浑身如罹雷击,心头猛然遽颤。
    即便那目光早已离开,仍有一双眼睛停留在心底,静冷目光,穿破虚幻迷障,看穿看尽一切隐秘,洞悉一切最深暗的念头,千心万物无所遁形。
    神魂俱慑,歧师遥倨屋檐之上,一时未出半点儿声息,背心汗如雨下。
    “有客夜半来访,我这庄子清静惯了,今晚倒是热闹。”越过整座空阔院落,子昊清淡的话语忽然响起耳边,依稀竟带笑意。歧师一惊,手上聚了十二分真气防范,心中转过无数种脱身之法,九幽玄通凌驾巫族一切武功心法,由不得他不忌惮。谁知严阵以待,半晌未觉异样,只闻四下火把“噼啪”轻响,照见那人素衣清容,醒目的身姿。
    歧师愤愤暗恨,冷声道:“王上对大夫一向这么不客气吗?废我一条手臂,不知日后用什么来行针制药。”
    子昊微笑:“半夜越墙翻瓦的大夫,我手下确见不惯,下次你不妨从大门进来,想必奉茶迎客他们还是知道的。”
    这时商容等人早已近前叩见主人,苏陵亦对歧师微微一揖,飘身而下,站至子昊身侧,却唯有子娆一直未动,只驻足林畔,隔着月色静静看他。
    夜风微寒,不时吹动他身上单袍,那颀长修削的身形,清瘦几不胜衣,淡倦眉目,有着她惯见的从容,不染纤尘的静漠。子娆心底百味驳杂,也不知究竟是痛是怨,抑或有些隐隐惧怯的滋味,转向歧师的目光便见幽深。却未知此时,子昊有意无意向竹林这边看来一眼,一瞬目光的停顿,一瞬视线的凝注,月色似被微风吹拂,随即淡淡恢复了平静。
    而这时,子娆只注意着歧师,听他“咦”地一声似露讶意,接着冷笑道:“不过十余日未见,王上未免也太不爱惜龙体,是沾了什么毒物,还是乱动了真气,这般神虚气弱?”
    苏陵等人都是吃惊,不想他深夜中打量几眼,便能断人病情变化,但同时更觉惊喜,无怪九公主执意入楚寻找此人,巫医歧师果真名不虚传,却不知他今夜突然私闯山庄,是否已有了解毒的法子。
    但见主人眯了眼睛未曾说话,神色冷淡,大家谁也不敢擅自开口,唯苏陵略一沉吟,抱拳道:“不知是歧长老前来,方才多有冒犯,苏陵在此先行赔罪。夜深风寒,说话不便,可否请长老入室一叙,也好让我们略尽宾主之仪?”
    歧师冷道:“哼,赔罪?伤我一剑,单是赔罪就结了吗?你又算是什么人,敢在此发号施令?”
    歧师于二十年前被逐出宗族,早便废去长老之职,加之越刑叛逃,实是待罪之身。苏陵这般称呼礼遇,已是给足了他面子,被他抢白一通,却仍不愠不恼:“误伤长老确属苏陵之过,长老如果怪罪,大惩小戒,苏陵领受便是。”
    “呵?”歧师声音蓦地阴森下来,“好大口气呢,我若让你卸了那条膀子赔罪,你领受得起吗?”
    苏陵微笑道:“长老倘如此才消气,苏陵亦无怨言。”
    笑语蕴藉有礼,倒噎得歧师一怔,刚要反唇相讥,忽听子昊淡淡道:“苏陵,夜深了,没什么事替我送客吧。”一句话停顿起伏,夜色下遥遥送出,似无形有质的海浪漫空压去,歧师已到唇边的话生生湮灭,口不能言,身不能移,心中巨骇莫名,却无法动得分毫,似乎就连血液亦在刹那间凝止,心脏亦在一瞬停顿。
    直到子昊转身移步,他才蓦觉松弛,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翻身后掠,离此人越远越好。只是一动,周围“喀喇喇”碎响不断,却是方才聚全身真力抵抗那巨大的气机,身下青瓦早已被震成无数碎块,急向四面八方裂开。歧师面色发白,盯着庭中扬袖而去的身影,神情瞬息千变,忽地叫道:“王上留步!”
    已迈出竹林的子娆暂且停了下来,挑眸看向歧师,亦看向廊前月下,那心绪莫测之人。
    歧师自屋檐一掠而下,落至近前,却也不敢太过靠近,始终与子昊保持一定距离:“王上就这么走了,似乎不妥。”
    子昊淡声道:“在我山庄出言不逊,饶你一命已是开恩,尚要自寻死路吗?”
    歧师不料他方才逼得自己狼狈不堪,竟是为了这事,干笑数声:“无心戏语,王上何必为此动怒?最多老朽自行请罪便是了。”
    耳边听得淡冷一笑,不急不徐,“请罪?我若让你留下那条臂膀谢罪呢?”
    歧师既惊且恨,惊的是不过因怒抢白了苏陵几句,东帝居然护短至此,半分没将他这救命的大夫放在眼中;恨的是每次不知怎地,倒像自己非要低声下气赔着性命求他医病似的,可又偏偏必是得求,如若不然,如何还有机会出这心中一口恶气?眼珠转动,脸上一片皮笑肉不笑,几经扭曲,终是向苏陵抬手作揖:“刚才多有得罪,还望苏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公子是否也劝一劝王上,解毒医病,时间可是耽误不得。”
    对于歧师这种倨恭不一、说变就变的态度,众人无不怪异莫名,都觉出这老怪物着实难缠得很。此人能在数方势力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