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傅徽顿了顿,又道,“好了,我们不说废话,先去找镇上的何大夫。前日这一战,受伤的太多,玉门这十五万大军却只有两个军医。”
    秦拓不由问道:“怎么朝廷不多派几个过来?”
    傅徽摇摇头:“北地苦寒,又有哪个大夫愿意过来?”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平沙镇上唯一一间医馆门口。站在医馆外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个绯色衣衫的身影,似乎正在给人包扎伤口。秦拓一怔,一时间还不敢肯定,倒是听到裴洛在一旁道:“绛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凤凰劫(2)
    绛华听到裴洛的声音,也微微一怔,回转头见到门外的三个人,巧笑嫣然:“秦公子,原来是你。”
    裴洛很不是滋味,走上前低声道:“明明是我先叫你的,你便是只看见别人么。”
    绛华看着他,微微笑道:“那不一样的。”然后别过头,又继续给别人包扎伤口。
    傅徽走进医馆,和何大夫寒暄几句,方才道:“何大夫,只怕要请你去军中几日,我们这次伤员太多,人手不够。”
    裴洛站在她身边,心中宁定:“我原先还不知你会处置跌打外伤。”
    “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的,我一直跟着城郊庵堂里的静檀师太学医。”
    “我怎么知道你能学得会……”裴洛轻声自语,一看她又瞪过来,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我以后都会记着尽量不惹你生气。”
    忽听傅徽说了一句:“秦拓,你来帮着搬东西,何大夫答应去军营。”
    绛华转过头,突然道了一句:“我也想去,这样行不行?”
    傅徽一愣。
    裴洛立即接口说:“军营里全是男人,你怎么能去?”
    秦拓也道:“绛华,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何大夫摸着长须,微微笑道:“绛华你过去,定会帮到不少忙。只是你一个女孩子,混在里面未免与名节有损。”
    绛华差点就想说,那她可以变成一个男人过去,总算及时忍住:“没关系,我不在意名节。”
    裴洛心中叹气:她不在乎,他可替她在乎得很。
    傅徽一想军中实在缺军医,男女之防也只能权从,便道:“我回头派亲兵过去,不会让人去打扰何大夫和姑娘。”
    何大夫点点头:“有劳傅帅了。”
    “秦拓,你留下来给何大夫帮手。”傅徽看着裴洛,“你随我来。”
    裴洛走过绛华身边低声道:“我晚点再去找你,你自己小心些。”
    裴洛随着傅徽走在街上,猜想他大概是去找本地的商人。
    傅徽嗓音低沉:“其实,我那时第一个想法同你一样,也是弃玉门,据守幽云。”
    裴洛一怔,微微讶然:“傅帅?”
    “但是也只能想一想,却不会这样去做。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百姓认定我们一定会击退北燕大军,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们都要死战下去。”他淡淡道,“你和秦拓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他心肠太软,事事以天下百姓为先。而你,则是将才之心。”
    裴洛微微一笑:“我爹在临行前便嘱咐我,要向傅帅多学着点。”
    傅徽露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裴相文武全才,你要是全学过来,也尽够了。”他抬手按着心口之上:“你有了将才之心,就要知道,天下河图,除了穷兵黩武,也可以靠这里收服。”
    裴洛若有所思。
    大概每个男人心中都会几分野心。他也试想过手握兵权、指点江山,这是何等豪情之事。可现在,却觉得有一样东西比这些权势野心都来得重要。
    他终究是南楚的子民。
    这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家乡,都值得为之抛洒热血。
    尤其是,这里早已洒下了他自己的、还有好友的鲜血。
    “你竟是一个人住一顶军帐,可比我舒服多了。”裴洛环顾了绛华住的帐篷一眼,虽然不比他们的大,却十分干净整洁。他撩起衣摆,刚在矮桌边坐下,忽见桌子底下突然钻出一个虎皮的毛团来,张嘴嗷呜叫了一声。
    裴洛拎起大黄的脖子,微微眯起眼:“这是怎么回事?”
    绛华连忙一把抢过来,轻轻顺着它的毛,大黄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跟来的,不过你不能欺负它。”
    “我可没这闲情逸致去欺负一只猫。”裴洛不屑地哼了一声,隔了片刻,伸手将她抱到膝上,“当初真不该把你带出南都,你看看你,都瘦了。”
    绛华抬手抚着他的侧颜,忍不住道:“你才是瘦了好多,和原来都有点不一样了。”
    裴洛轻轻一笑:“哪里不一样了?”
    她低下头在他颈边闻了闻:“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这几日都只是随便擦一擦身,没来得及打理。”
    “你以前身上时常带着熏香和水粉的味道,现在有点血腥味。”绛华看着他,神色认真,“你原来笑起来很柔和,还有点漫不经心,现在却变得锐利了许多,还有眼神和原来比也有点不同了。”
    裴洛忍不住失笑。
    一阵风从幕布之下漏进来,灯影晃动。
    他就势按住绛华的手,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吻上她的唇。
    绛华大惊:“裴洛!”
    裴洛抽了一口气,抬手支颐,埋怨道:“你这一下咬得真重。”
    绛华无言以对。
    裴洛却是嘴角带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我便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你就放宽心好了。”
    绛华虽为花精,却就此学会了羞耻两字是如何写的。
    裴洛还是支着颐看她:“再过一会我便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绛华想了想,问道:“后来傅将军叫你出去做什么了?”
    裴洛心道,她这种对什么都好奇的毛病估计是改不掉了,便淡淡道:“我和傅帅去镇上的商人那里看看,能不能买到一些粮草。现在我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
    “我想你们是买不到了。”
    裴洛一怔:“你怎么知道?”
    “前两日那位燕大人来平沙镇,已经将存粮都买下了。”绛华刚说完,便见裴洛神色微变,也觉得有些古怪的地方,“他开始时候是将粮食分给镇上的百姓,但是还剩下很多,就……”
    “就全部烧掉了。”裴洛抬手在桌上轻叩,看着摇晃不定的灯影,“这下子,可真的是糟糕了……”
    翌日天才刚亮,便有探子冲进军帐,上气不接下气:“报——北燕大军已经在二十里外,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达玉门!”
    傅徽神情镇定,步履沉稳:“立刻登城头,准备守城。”他身着的铁早已被年长日久的血渍风沙磨得暗沉无光。
    麾下几名副将不由对视一眼:“他们之前还打了败仗,怎么这样快就来了。”
    裴洛握紧手中的长弓,却没说话。
    他们该是来了,南楚现在外无援内少粮,正是攻城的好时机。
    众人登上城墙,只见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大漠,遥遥的,有一片黑点正朝玉门方向而来。这片黑点越来越近,马蹄声震天,长枪映着阳光,泛起青森森的光。打头的是名震天下的轻甲骑兵,暗红色的旗帜上绣着“北燕先锋颐狼”。先锋旗边上是一面更大的紫色旗帜,用淡金色的绣线绣着慕容二字,迎风展开,气势万千。
    副将展平咦了一声:“他们的主帅姓慕容,岂不是北燕王族!”
    只见北燕大军在离玉门还剩下几丈之时,先锋颐狼突然一抬手,勒马停步。身后的北燕大军也立刻止住了脚步,最后收足的一下响声整齐划一。让人有种错觉,这声势便是九天之上也可以听到。
    傅徽语气森冷:“弓箭手预备——”
    城头上数百支羽箭都对准城下。
    只见一人勒马缓缓行到城墙之下,银盔银甲,微微仰头之间,脖颈曲线优美。那人仰头遥望,手中长枪直指城墙,薄唇开合:“敝人慕容骁,特来劝尔等开门献城。凡是受降者,吾许之封地百里,封为万户侯!”
    他的声音由内力送去,到达城墙之上也清晰可闻。
    林未颜忍不住失声道:“燕骁?!”
    底下的男子身披银甲,容貌俊美,肤色白皙,只是身上的斯文气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凌厉的气魄。
    秦拓想起之前在郊外发现禁军黄都统身受重伤,气绝前只来及指着北面叫出一个“慕”字,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姨夫,现在方才明了。
    一些副将常年在北关,不知南都的事情,闻言奇道:“林大人难道认识这慕容骁?”
    林未颜默然。
    隆庆廿四年冬,正是文举殿试前夕,同榜的才子们都颇有些薄名,相聚在吟墨楼吟诗作对。当时窗外正下着雪,雅阁中点着火盆,也暖意熏人。有人提议说以雪和梅为题,一人接一句。林未颜题的是第一句,便大大方方地执笔在雅阁的墙上写下几个字:寒蕊初萼,万点薄絮。他回转身之际,便看到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子,木簪紫袍,素淡俊秀。众人轮流题了词,最后轮到那个年轻男子的时候,已经没有地方让他写了。
    南楚虽不像齐襄尚文,士大夫的地位却是极高的。四民之末,则是商人。林未颜听说那人姓燕单名骁,出身商贾之家。那些人,不过是在故意刻薄他罢了。燕骁容色淡淡,负手吟了一句:“临风更沾薄酒,暗香浮月卷帘来。”
    当时太子殿下正好也在吟墨楼赏雪,后来在殿试上保举燕骁为文举探花。岁末的时候,燕骁被点为太子侍读。一介探花郎,竟然成了侍读,当时流言蜚语,枚数不尽。
    慕容骁等了一阵,微微眯着眼看城墙之上,扬声道:“傅徽,你们在玉门屯兵十五万,其中伤员近五万,粮草不过可支撑半月,拿什么和我北燕二十万大军相抗?!现在开城门受降,吾慕容骁对天发誓,绝不杀战俘!”
    傅徽笔直地站在城楼之上,用内力将声音传出去:“慕容骁,我等效忠的是南楚,决计不会向北燕人屈膝!这玉门,也绝不会白送到你们手上!”
    慕容骁轻笑一声,将长枪挂在鞍边,手按长弓,拨转马头行了两步,突然回身弯弓搭箭,身姿优雅,银盔下的黑发在风中萧然而舞,对准城门之上那写着三个墨字的木牌。
    玉门关,玉门关,这就是他挥兵南下血祭的第一个地方!
    铮然弓响,长长的羽箭激飞而去,势如长虹。
    裴洛在他转身之际早有准备,看准这一箭的去势,也将弓拉到最大,直到紧绷的弓身发出吱嘎轻响。
    两支羽箭在半空相会,只听铮的一声,箭头迸出点点火星。随即是一声巨响,玉门关的牌匾轰然落下,摔得四分五裂!
    裴洛看着城下,紧紧握着手中长弓,几乎将嘴角咬出血来。
    北燕大军齐声呼喊,战马嘶鸣,声势震天。而南楚这边却是一片沉寂,城楼上的将士俱是脸色煞白。
    慕容骁仰头遥望城楼,脸上充满了逐鹿中原的王者气度。
    ——他日战场再相见。
    战场相逢之日,便是南楚亡国之始。
    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借着风势,传到城楼顶上,在这万马嘶鸣之中依旧清晰可闻:“傅徽,我最后数三下,只要开城门受降,爵位封赏照旧。若是等我攻下玉门,北燕大军就要屠尽方圆百里,寸草不留!”他仰起头,薄唇开合:“一。”
    傅徽站在墙头,身形挺拔,丝毫不为所动。
    “二——”
    身后有将领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三。”
    慕容骁放下手,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北燕将士听令,攻下玉门,屠城三日,让南楚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
    凤凰劫(3)
    一波又一波攻城的势头就如潮水般涌来,玉门关的城楼之下,已经密密地倒下了大片尸体,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