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青说:“这太冷,下山逛逛吧。”
    赵四扬自然点头,外头是大晴天,风依旧冷,他紧紧攥着伞柄,说好要还,却又舍不得,舍不得断了她再来的由头,虽然这借口在旁人听来不过笑话,但那又如何,此刻她在他身侧闲闲信步,并肩而行,没有人来打扰,一切静谧无声,不,仿佛有流水伴奏,美好得犹似末日前夕。
    风吹动她鬓边发丝,他想伸手去,拂开她耳边乱发,却攥紧了拳头。
    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多么怕一个不慎,便惊扰了她,唐突了她。
    韶光流转,岁月静好。
    爱与快乐,原来一切简单如斯。
    贪欢
    街市喧嚣吵闹,青青与赵四扬并肩走着,身旁人影攒动,无数张面目模糊的脸孔,却整齐划一地宣告着他们廉价的快乐。
    青青瞧着台上人拙劣的戏法,忽而有小童莽撞,匆匆从两人之间穿过,青青被挤开,赵四扬忙伸手抓她,原先本是触到她手背,却又闪开去,最后只拉着她袖口,“人多,莫走散了。”
    青青垂目不语,不过顺着袖子被拉起的弧度,一溜烟爬上他宽厚手掌,悄悄将手塞进他掌心。
    粗糙而温暖。
    人潮熙攘,青青被周遭嘈杂声响侵染,心中也变得喧闹起来,满满都是卑微而粗糙的快乐。
    走几步,他的手心沁出汗来,染她一手湿湿黏黏,如潮汐如露水,横竖都是美好词汇。
    前头迎来一座外搭的戏台,未曾洗尽帘布被风卷起来,连带着粗布上一大片脏污。
    细心听,那咿咿呀呀缠绵着的,是高阁戏台上腰肢曼妙的青衣戏子,一曲往昔怀,将听戏人的心丢进玉溪楼才揭坛的梨花春中,丝丝缕缕,醉梦浮生,挽就一世风流,缱绻情怀,全恋斜风细雨中,美人执伞,朦胧画卷,妙不可言。
    一会罢了,又换白衣女人凄凉垂泪,撕心裂肺。
    青青便问:“唱的是什么?”
    赵四扬答:“窦娥冤。”
    被过往人群掩盖,青青全然将身子依靠在赵四扬身侧,懒懒问:“可是沉冤昭雪了?”
    赵四扬托着她,又紧张又安逸,“末了便该是六月雪了。”
    “啊,还是看戏好,白脸曹操,红脸关公,一出场便知谁奸谁好,奸人自要得意一番,好人总要受辱一道,末了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奸人该斩便斩,该剐便剐,阿弥陀佛,好人自有天助,最后大快人心,众人称羡。”
    赵四扬瞧着她惫懒模样,皱眉道:“你该相信,世间总有天道存,人性本善,又何苦重重设防?”
    青青忽而黯然起来,抓紧了他的手,“有牡丹亭,桃花扇,又有马嵬驿,王宝钏,霍小玉,崔莺莺,数不尽,道不清,该信哪一出?”
    “那都是旁人的故事,自有文人骚客吟风弄月惋惜凭吊,我只想与你一同看青空坠长星,闻十里稻花香,而今同你走在这吵闹市集中,已觉圆满,又何须同风月场上真真假假的故事作比?”
    青青抬头望着赵四扬认真的脸,笑笑说:“好个爱说教的老夫子,处处教训起我来了。”
    赵四扬捏了捏她手背,笑道:“本就是未经世的小姑娘,我同你说上几句,比的你那些闺怨小诗千万倍,如何,现下可觉茅塞顿开豁然憬悟?”
    “你倒是贫起来了。”青青往泥人摊子上走,又道,“那戏文太老,等得了空,我也应时应景地写上那么一出。”
    “哦?那你要写什么?”
    自然是弱女子入宫为父伸冤,万岁英明睿智,终令冤情昭雪,奸臣朋党统统落罪,斩个干干净净。
    青青凑近了,低声说:“高阳公主,成不成?瞧你,剃光了发,倒是个俊俏小沙弥。”
    赵四扬面上通红,手足无措,青青这下已走到泥人摊子前,笑着朝他招手说:“要两个,一男一女。”
    赵四扬奇道:“你还稀罕这东西?”
    青青点头,笑语盈盈,“大人不曾听说过那情诗么?和一团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赵四扬的脸便越发红起来,匆匆付了钱,捡着两个破陋泥人,拉着青青急忙忙走了。
    两人背影渐渐远去,最终隐匿为人潮中不可追寻的尘埃。
    京都依旧繁华美丽,苍穹杳杳,日光淙淙。此时九州沧海,白衣青衫,广袖长袍,玉簪束发,团扇掩面。抬头看楼阁台榭,转相连注,山池玩好,穷尽雕丽。回首望长街华盖随风,车轴滚滚,烟柳伊春,落花逐水。
    载轻寒、低鸣橹。十里杏花雨。
    尽凭我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再见赵四扬便是半个月之后了。
    那天下了雨,淅淅沥沥纷纷扰扰织就了一层绵绵雨幕。青青从宫里回来,带着笑问嘉宝,“戏文写得不错,你去好好谢谢那先生。”
    嘉宝道:“奴婢晓得。”
    萍儿接了青青解下的披风,“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青青笑道:“可不是,今日进宫去,无意间瞧见本奏章,沉甸甸一折子都在骂白家,狐媚惑主牝鸡司晨统统都来,可真是壮观。”
    萍儿稍稍踟蹰,蹙眉道:“万岁岂不烦恼?”
    青青不语,默默走进屋内,开了窗,瞧着一帘雨幕出了神。
    仿佛有深思,仿佛有挣扎,其实什么都不曾想。
    雨便是雨罢了,成不了冬日里皑皑的白雪,也积不成江河湖泊。
    无非是点缀。
    未几,南珍嬷嬷撑着伞从朦胧细雨间匆匆走来,进了屋,便问:“公主可要见他?”
    青青一愣,“谁?”
    南珍嬷嬷道:“赵大人。”瞧着青青面上一窒,便又补充道:“春雨里站了小半个时辰,问也不答,只说站一站罢了,可要请赵大人进府来?”
    青青从窗边走来,接了南珍嬷嬷手上湿哒哒滴水的油纸伞,雨还在下,不眠不休,像女人的哭声,唱所谓如花美眷,所谓似水流年,永远一个音调,永远一种怨恨,好似嗡嗡绕耳的苍蝇,听得人厌烦无比。
    青青问:“哪?”
    南珍嬷嬷答道:“正门偏西的转角里。”
    青青径自执了伞出门去,萍儿方要跨步跟上,便听青青头也不回地说:“谁都别跟来!”一转眼,声音便藏进了雨里,转成淅沥沥的欢乐雨声。
    青青走在雨里,漫漫一身晶莹水珠,剔透玲珑。冷风灌入衣襟,通体寒凉,心却是热的,你知道有人在等着你,走过这条小径,跨过那道门槛,隔着似有似无的重叠雨幕,看不清细枝末节,只识得依稀轮廓,然而心中急切又满足,你明白,总有他等着,空着怀抱等你来。纵使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你总不在乎那些悲喜过往,因你拥一个未来,他许下的,美好又温暖的未来。
    一旁守门的仆役恭顺询问,青青自是不理,卯足了劲拉着门环,终究窥见另一处缠绵雨景,她跨出去,站在被红漆大门隔开的另一端天空下,眼见春意阑珊,雨滴璀璨,一切皆是大梦浮华,他站在巷口,仰头看府里的晦暗天空,天空拼拼凑凑琢磨出她的轮廓。
    裙角尽湿,冰凉凉湿漉漉的缎子冻着她的脚尖,其实不痛不痒,她朝他一步步走过去,却觉得每一步都耗尽心力,仿佛踟蹰又仿佛坚定无比,她缓缓走着,离他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圆滚滚的水珠在他脸上滑落的痕迹。
    像流星,璀璨,又短暂。
    一刹那,他看见她。
    一刹那,她静静微笑。
    一刹那,失去与得到都成虚空。
    她伸手来,擦去落在他侧脸的一滴雨。
    他瞧着她,一头一脸的绵薄水雾,苍白狼狈,却仍是他最爱的样貌,他满心欢喜,但收敛神色,莫得莽撞,只低头静静看着她,将她因他而憔悴的容颜刻进心里。
    “泥人易碎,我便刻一对木雕。”
    青青不说话,青青收了收了伞,躲进他的庇护里。
    “你看一看么?”
    青青按住他的手,眼泪落下来,砸在他手上,“不要了,免得教雨淋湿。”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一如她此刻心境,却莫名地想要落泪,没有理由,不可追溯,不过是想哭而已。
    雨点交杂,斜斜落入伞下,他身躯冰冷,她不动神色,但他清楚知晓她的眼泪,有些咸又有些苦,温热的一滴从她眼眶里流出,穿越了喧嚣浮华,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烫伤了他。他仿佛尝出了味道,此时此刻,一切清楚明晰,雨点溅出的水花,檐下躲雨的燕儿,她身上的绛紫色披风,她发髻上一簇细小绢花……一刀刀镌刻,连心都塑成她的模样。
    他唤她,“青青。”温柔得心疼。
    青青抬头来,“唔…………”
    他低头,吻住她。
    在雨里,一手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许仙与白蛇的定情物,那西湖上飘飘扬扬的雨落下来,浇不灭唇齿间依傍着的迷人暖香。
    法海老和尚还在四海云游,观音佛祖还在西天里修心,没了小青,多出一对泥人一双木像。一样的快乐,一样的欢喜,仿佛一堆枯骨终于长出了血肉,又仿佛行尸走肉终于灌注了魂灵,该怎么形容,铺天盖地的甜蜜心酸,甜蜜是她柔软唇上一捧幽香,心酸是怕时间走得太快,太匆匆,就这般将此刻美好带离去。
    剩下无际的相思离别,遗忘不知躲去哪里,甘苦交杂,快乐的越发快乐,甜美的越发甜美,深刻的越发深刻。
    他揽紧了她的腰,纤瘦柔软,盈盈一握,仿佛一折便断。
    他品着她的唇,纠缠着她的舌尖,一切全凭本能,却已然如此销 魂噬骨,欲罢不能。
    雨作了粘合,他们湿漉漉的衣衫揉在一处,青青丰盈的胸贴着他滚烫坚实的胸膛,赵四扬的呼吸愈发急促,却不肯有丝毫放过片刻停歇。
    纠缠,纠缠,无尽的纠缠。
    青青依着他,傍着他,如缠树的藤,攀援的花。
    青青闭着眼,催促时间,她嫌时光太长,恨不得一刻白头,从此再不想其他,爱也好,恨也好,都随时光掩埋。
    只想遇到一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墙角隐去的身影,谁都不曾瞧见。
    雨仍在下,不知疲倦,如同伞下男女,不懂分离。
    死劾
    青青和赵四扬都明白,这一天终将到来。
    是日,四月未央,窗外杨柳依依,波光荡漾,山间和风旭日,桃花芬芳。
    不多不少,一切刚好。
    青青在池边喂鱼,一条条肥壮的红白锦鲤簇拥来,在脚下争食。
    四月二十九,风和日丽。
    南珍嬷嬷远远走来,站在桥边,久久不语。
    “嬷嬷只管说就是了,该来的,躲不掉。”
    “是。”南珍嬷嬷上前几步,垂首而立,“赵大人入了天牢。”
    一朵杏花落下,坠在平静水面上,涟漪遂起,又激发鱼儿争斗,池子里愈发热闹起来,身后翠鸟歌唱,山水如画,好一派明媚春光。
    “是何罪名?”
    “上奏朝廷,细数左丞相一百零九条罪状,是…………死劾。”
    指尖一松,鱼食便落到池里,远远游来一只丹顶锦鲤王,四周鱼儿便自然散去。青青指着那丹顶锦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