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丫头小七已闪出来,脸蛋乌黑的,提着截烧火棍,上来撕嘴道:“你个遭雷劈的,一锅煮菜,这上上下下哪个不吃得干干净净?!容你混赖?”
    王成忙止住三人争嚷,道:“那飞燕不用晚膳,想是怕有人暗害她?”
    “毒了谁也不会毒了她,那丫头极机灵的,我以前见她每次用饭都是令小梅当面尝之,无事方才自用。”明凤答道。
    看看面有红光的小梅,王成把最后一点食物慢性中毒的可能性排除掉了,又问群芳昨夜有何异状,众人皆道如常,终于无奈叹道:“老爷前日梦见匹上好锦缎,可惜尺头短了些,没想到应在这上。一代花魁,就此暴卒,可悲可叹。且早日安排后事吧。”言毕领一干公人出门。
    各种神情的面具下,有人暗笑……
    ( 二 )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者。
    ——楚谚语
    灰污在清水中点点褪去,露出玉色的肌肤。
    她是谁?
    人前,她是飞花楼的伙房粗使丫头小七;人后,她是名震九州的天下第一刺客柳不恕。这两个名字发展成诨号,敬她一声“柳七爷”,她便高兴;恨道一声“柳鹞子”,她也不恼。
    柳,是跟着飞花楼鸨母柳明凤的姓氏,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青离。
    青离,紫迷,是遭逢家变前她们姐妹的名字。
    家变那天,母亲口吐鲜血呼号:不恕!不怜!从此,她便认定这应是她们日后的称号。
    想谁死去,只要把那人的名字与至少五千两的银票封入黑色信封交与她,三月之内,那人自会从这世上消失。
    自然,柳明凤从中获利甚丰,就是江湖上传的,别家青楼做肉生意,她家兼做血生意……
    不过,柳青离倒不甚在乎妈妈抽走多少,若不是妈妈敢发天下之奇想,精心培育,她也做不到这天下第一刺客之位,何况,还有那善良而懦弱的姐姐要照顾。
    青离擦过脸,扶正朝天冠,舒一舒云纹锦衣,拿过一把指甲锉笑吟吟地修指甲。她生得娇小纤细,汉白玉般的肌肤,红玛瑙似的嘴唇,黑曜石造就的眼瞳,一头青丝,两弯娥眉,都活像山水画中的黛墨画成。唯平视时,那乌珠下缘略略离开眼眶,有些相术学上所说的“三白”之相,将所有温柔甜美都一笔抹杀。但与其说这一点是白璧微瑕,却还不如说带给她一种另类的美:冷傲绝艳,令人一见难忘。
    珠帘微动,“进来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倩影闪入,是叶如眉。
    “不惜银子,只要做得干净,符合你的要求吧?”青离斜眼看看如眉,问。
    第一章 楚王·完美谋杀(3)
    “妙绝,妙绝,只是连我也瞒过了。那飞燕是怎么死的?”如眉抚掌大笑。
    “桌上有玫瑰核桃糕,你最喜欢的,何不尝尝?”出乎意料地,青离完全没搭茬儿,反说了这样一句。
    “谢妹妹美意,我一时不饿,还请妹妹留着自用。”
    “没毒,放心,给一个人的钱,难道要我杀两个人不成?”青离自丢了一片入口。
    “如眉岂敢如此猜测妹妹,只是……”如眉慌忙辩解道。
    “只是那楚玉极爱细腰,怕多吃发胖对不对?”青离语气依旧淡定,但直视她时,眼神有如鬼魅。
    “你,你怎知道?难,难道……楚公子也知道你?”如眉脸色一下大变,诸多念头一下涌入脑海,不消说柳青离也是个美人坯子,好容易扳倒一个施飞燕,难道这刺客反要插一脚,阻住她嫁入荆南王府的春风之路吗?
    “别想歪了。”柳青离缓缓站起身来,哧哧笑着,向空击了两下掌。
    屏风后转出一人,低眉顺眼,道:“七爷真乃旷世鬼才,没堵了人口砍了人手,竟能让人活活把自己饿死。老相好死了,贪太爷必然发狠来查,现在别说查不出,就是查出了,也奈何不得我们。”
    这温软而有磁性的声音十分熟悉,令叶如眉瞠目结舌,如五雷轰顶,不是楚玉,却是谁?
    “现在知道飞燕是怎么死的了吧?”青离转向叶如眉。
    “之前我还不信这样能保她必死,七爷果然神机妙算。”楚玉一脸谄媚。
    “君不闻‘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者’?君不闻仲达论孔明‘食少事繁,岂能久乎’?况飞燕本羸弱女子,因那楚玉作出深爱楚腰之状,为博周郎一顾,连日绝粒,腰肢渐小,心痛频频,能撑过今朝,挺不过明日,挨过明日,岂能保三月乎?”青离眼中流露出半分得意,却又有几许悲凉。
    “你到底是什么人?”如眉发疯一样冲上前,抓住楚玉的衣领吼道。
    “他?是三省外梨雨院的‘玉兔儿’。我挑了三日挑中,花了两千两才租出来这些时日,命他在你们面前演戏。”青离浅浅笑道,又转向楚玉,目光陡然变得冷峻如阎罗,“若走漏半点风声,仔细你项上人头!”唬得那楚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鸡啄米般叩头,口称“不敢”。
    “‘玉兔儿’?怪不得好个风流人物,原来是个‘玉兔儿’……”如眉跌坐在地,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只喃喃个不停。
    青离嘴角微微扯动了下,打起帘子,转身向外去了,转瞬就被蜂拥而上的暗夜湮没。
    春城,何处,不飞花。
    飞燕的葬礼,如眉出人意料地出现了。
    她轻吟了四句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年葬我,可知是谁?”而后扑地恸哭。
    据熟悉她的人说,似乎是真的从来没见她这样伤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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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初见·推理秀(1)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 清 ]纳兰性德《  木兰花令  》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自在杨花漫漫,招摇酒旗飘飘,乐颠颠提鱼行走的老叟,闹哄哄引车卖浆的小贩,一同描画出了一幅熙熙攘攘的市井众生图。
    这景象让柳青离也不同寻常地感到了一丝闲适与欢快,她把马系在门外,走入酒肆,趁上菜的空当悠然环顾起四周来。
    左边的男子十指蓝黑,大概这左近有间染坊;后座的老叟枯瘦长须,满口之乎者也,八成是位私塾先生;酒肆掌柜趁人不注意塞了一枚铜板入袖,想来老板娘是个厉害的主儿;门口那个穿蓝布袍子挂一块“孔明再世”的自然是个相士……不,等等,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相士。
    柳青离的目光不由得在那相士打扮的人身上多逗留了一会儿,脸面沧桑、眼珠贼亮、眼神游移、笑容神秘、口若悬河这些常见的相士特征在这里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十分有神的丹凤眼,配上高直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嘴唇,好生俊朗的一张脸庞。
    不过她才懒得为此困惑,只把眼神越过那家伙,投到门口系着的白马上。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不知怎的吐出声来。
    是王维的句子。
    谁能想到,是“诗佛”王维的句子。
    那样轻狂的、好胜的、绚烂的、不设防的少年情怀,美到让“诗佛”也动了凡心。
    “然而,现在,若有人突然邀我饮酒,我只会担心是色狼吧?”青离暗想道,苦笑着摇摇头。
    没错,就是这样。
    “小娘子,来陪大爷喝一杯!”一个粗重而带几分醉意的声音在她头上炸响。
    青离回眼细看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穿件破毡衣,脸上一道深疤,双手红肿,乜斜着眼,三分酒意,七分却是借醉胡言。
    青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心中已有杀机闪过:这家伙看来没什么油水,不过既然活得不耐烦,割了阳巨晒干混做鹿鞭卖也是好的。
    没想到,未等她开言,身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位大哥,你这印堂青黑,面带煞气,恐怕有灾厄缠身哪!”
    青离定睛看时,这说话的却是方才门口那个不伦不类的相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这牛鼻子说甚?”醉汉一把抓起相士的蓝布袍领,恶狠狠道。
    “莫动气,莫动气。你可是从北边来?”相士不紧不慢地说。
    醉汉没说话,但手上明显松了劲。相士趁势滑下来,往醉汉身上嗅了嗅。
    “你这身上,有金戈之气,还有血腥味,而且,现在还有人在找你。”
    醉汉的脸色变得惨白,酒似乎也醒了,往自己身上闻去,但显然他只闻到了酒气。
    “哎呀!”相士惊呼一声,“原来现在已经午时了,天道人道,午时阳气最盛,小鬼还不敢来缠你,若你无知无觉地等到阳气衰败,只怕有性命之忧啊。”
    “神仙救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大汉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扑倒在相士面前。
    “还好,你今日遇到我,贫道助你一场,也算是个功德。”相士笑曰,从袖中摸张纸片,鬼画了几笔,道,“把这个捏在手中,口念‘唵嘛呢叭咪吽’,一直向东去,不得回头,出了城门,便可以解厄了。”
    那大汉如得了宝贝一般,千恩万谢去了。
    相士看他远去,长出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青离止不住地哂笑:“好一个教人念‘唵嘛呢叭咪吽’的道士!”
    相士无言,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满街春衫,穿毡衣者,八成是从寒处而来,不曾备得;面有伤疤,多半饱经干戈;手上红肿,乃是冻伤,常因值戍时双手暴露所致;加上身体强壮、说话粗鲁,这几条总起来看,此人十有###是漠北军士,而此时瓦剌犯边,激战正酣,军士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那就只有一个结论,他是逃兵,按《  大明律  》当斩。”柳青离呷了口酒,幽幽说道,“不知小女子说的,对也不对,活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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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初见·推理秀(2)
    相士大惊失色,显出一种被人看透的窘迫,嘴张了几张,大概既想表达对强者的敬意,又有些许不甘心。
    “而且你不是什么相士。”柳青离拿过他的一只手来看,那掌丘处有厚厚一层茧,“你也是个使家伙( 兵刃 )的,又有如此识人功力,是个捕快无疑了。听你口音藏不住一点京腔,恐怕还是从六扇门直接出来的名捕呢。”
    “神了,当真神了!”相士拍案道,“姑娘现在要我不住念着‘沈云舒,彘也’走出东门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的!”
    “沈云舒,彘也”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沈云舒是猪”,青离不防他会这样讲,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罢道:“你叫沈云舒?‘闲看云卷云舒’的‘云舒’?”
    “正是。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
    青离再次莞尔,如果在平日,她才不会与陌生人闲扯这么多,可今天,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心情放松,她又问道:“那你看,我像什么人?”
    “如果说错,还请姑娘万万要恕在下冒犯。”沈云舒道,“因为这世上有机会受教育,能听到‘闲看云卷云舒’这句诗的女子,大概只有出身于显贵之家或烟花之所两种选择,而官宦小姐居于深闺,心地单纯,毫无阅历,又怎么说得出你刚刚那番话呢?所以在下猜测,姑娘出自青楼。”
    柳青离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整个人像给雷劈中,他猜中了事实,令她无以反驳的事实。可在十九年的生涯中,她从来没有因这个事实像现在这样感到屈辱和难堪过,像从云端跌下来那样难堪。他说话的表情很诚恳,只是公事公办的分析,可这更令她想要流泪和发狂。
    云舒瞬间也明白了,这是事实,可是,有时候,真的不需要拿事实去伤害一个人的。他看着青离的脸,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补救,空气一时僵在那里。
    平地一声雷,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不恕杀人啦!天下第一刺客不恕来我们镇上啦!”原本集市上南来北往的人群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般刷拉拉地都改了一个方向,像下饺子一样朝声音来源处奔去。
    沈云舒一把丢掉“孔明再世”的幡子,喊声“失陪”就跑了过去。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失陪”,因为对此事最讶异的还当说是柳青离本人了,所以她比谁都跑得快,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