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太多的亲密,但是他们抬眼举手间,便是情侣。我最欣赏这种默契。
    真是羡慕。
    我坐在一角,忽然索然无味。我还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好,当初是怎么来的?连车子都没一部,到时又要劳烦他们送,这年头却又少有周到人——聪慧怕是例外。
    我对聪慧说:“我有点累;出来一整天,想回去。”
    “吃完饭,吃完饭我送你。”她说:“如果真是累,我也不勉强,我们家一向不逼客人多添一碗饭,或是多坐一小时。”她笑。
    宋家明转过头来,双目炯炯。
    回去?回去干什么?也不过是看书看杂志。
    我点点头,“吃完饭再说。”
    那边的勖聪恕仿佛松一口气。
    他喜欢我。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事。只要她存在,他便欢欣。我知道。我爱过好几次,也被爱过好几次。
    他说,“吃完饭我送姜小姐回家。”
    喜宝 一(7)
    菜式并不好。大师傅明显地没用心思。宋家明沉默地观察在座几个人,令我坐立不安。其实我心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自卑,一定是自卑,所以我想离开这地方。宋家明对我有防备之心,他薄薄的嘴角暗示着:别梦想——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发生的。但勖聪恕并不是白马王子。
    我放下筷子,与宋家明对望一阵,我要让他明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聪慧正在诉说她与我认识的过程。
    然后勖太太回来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做得一丝不乱,镶滚条的旗袍套装,优雅的皮鞋手袋,颈项上三串珍珠,手上起码戴着三只戒指,宝石都拇指甲大小。国语片中间太太造型。她很美,那种富泰型的俗艳,阔太太做久了,但还是摔不掉她原有的身份——这女人出生不会好。
    正当我在研究勖太太的时候,猛一抬头,发觉宋家明在察看我的表情,他并不喜欢我。
    真是奇遇,一天之间便见匀勖家的人。
    勖太太客气地说:“你们多玩玩。我上去休息。”她上楼,又转头问:“姊姊今天会来吗?”
    “没说起。”聪慧说。
    “好好好。”勖太太终于走上楼梯。
    我说:“我真要走了。”
    聪慧拉起我的手,“你怎么没有今早高兴,怎么了?有人得罪你?”
    “谁会得罪一个无关重要的人?”我笑着反问。
    最后聪恕送我回家,路上一直没有对白。到家我只说声谢。他说:“改天见。”我笑笑,我很怀疑再见的可能性,我并不是天香国色,他不讨厌我不一定代表会打电话来约会我。
    老妈还没睡,她看上去很疲倦,正在看电视。
    我洗把脸。
    “人是有命运的吧。”我绞着毛巾问。
    “自然。”妈妈叹口气。
    “性格能控制命运?”我问。
    “自然。一个女人十八岁便立志要弄点钱,只要先天条件不太坏,总会成功的。”妈妈说:“顾着谈恋爱,结果自然啥子也没有。”
    “有回忆。”我说。
    “回忆有屁用。”妈妈说:“你能靠回忆活命吗?回忆吃得饱还是穿得暖?”
    我答:“话不能这么说,”我笑笑,“爱人与被爱都是幸福的,寸寸生命都有意义,人生下来个个都是戏子,非得有个基本观众不可,所以要恋爱。”
    “你与韩国泰怎么样?”妈妈问。
    “他不是理想观众,他是粤语片水准,我这样的超级演技,瞧得他一头雾水,七荤八素。”
    妈妈笑。
    “真的,我这个人故事性不强……你能叫琼瑶的读者转行看狄伦汤默斯吗?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边都沾不到,陪韩国泰闷死,格调都降低了不少。”
    “没有人勉强你与他在一起。”
    “怎么没有?我的经济环境勉强着我跟他在一起、这还不够?”
    “你确实不能与他结婚?”
    “我?”我指指鼻子,“剑桥读bar的毕生嫁与唐人街餐馆调酒师?”
    “他父亲是店主,他也从来没冒充过他不是唐人街人马。”母亲不以为然,“你就是这一点不好。”
    “妈妈,每个女人一生之中必需有许多男人作踏脚石,如果你以为我利用韩国泰,那么你就错了,韩某在被利用期间,他也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并不是笨人。”
    “我反对你这么做。”老妈妈说。
    “这是生存之道。”我说:“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一个人在伦敦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你可以回到香港来,我不相信你找不到工作。”
    我凄凉的微笑。“回香港来?在中环找一份工作?朝九晚六,对牢一只打字机啪啪啪,度过这么一辈子?我的要求比这个高很多呢,不幸得很。”
    “如果你可以找到爱人,打字机的啪啪声也是享受。”
    “爱人?”我叹口气。
    书包网 bookbao8. 想看书来书包网
    喜宝 一(8)
    “我到澳洲去后,这间房子便退掉,以后住在什么地方,你自己作准备——我对不起你,什么事大大小小都要你自己作打算——”
    老妈说了眼泪又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我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安抚她老人家。
    我们两个都早早上床。
    我在长沙发上辗转反侧,到清晨三点才吞安眠药,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老觉得天朦胧亮,想到词里的“梦长君不知”。真可悲,廿一岁已要靠安眠药睡眠。我独个儿坐在沙发上很久,点一枝烟。
    以前谈恋爱,电话就搁床头,半夜迷迷朦朦接了电话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说谎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有人去了外国,一日早上六点半通话,我在长途电话中非常呜咽的问:“式微、式微、胡不归?”醒来之后觉得十分肉麻不堪。
    白天工作的时候,穿上无形盔甲,刀枪不入,甭说是区区一个长途电话,白色武士他亲自莅临,顶多也是上马一决雌雄。但黎明是不一样的,人在这阴雾时分特别敏感,一碰就淌眼泪。
    能够爱人与被爱实在太幸福。像勖聪慧。宋家明坚强有力的拥抱永远等候着她。离开父母的巢就投入丈夫的窝,玫瑰花办的柔软永远恭候她。真令人烦躁,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运气好得这么样子。
    聪慧的电话又来了。她说家中有一个宴会,邀我参加。我虽有那个时间,却没有好衣服与好兴致。我问:“有特别的事吗?如果有人生日,最好告诉我,免我空手上门这么尴尬。”
    她隔半晌说:“是我与宋家明订婚。”她叫宋家明喜欢连名带姓,像小孩子唤同班同学,说不出的青梅竹马,说不出的亲昵。
    “呵。”我有点无措。该送什么礼,我如何送得起得体面东西。有钱人从来不懂得体谅穷朋友的心。
    聪慧说:“你来的时候带一束花给我,我最喜欢人家送花,行不行?”声音又嗲又腻。
    “好好好。”我一叠声的应着,这还叫人怎么拒绝呢,难题都已解决。
    后来我还是到街上四周围逛一大个圈子,想选礼物送聪慧。市面上看得入眼的东西全贵得离谱,一只银烟盒都千多元,送了去他们也不过随手一搁,耽在那里发黑,年代一久,顺手扔掉。聪慧这种人家什么都有,想锦上添花也是难的。所以我买了三打玫瑰花,淡黄与白相间,拿着上勖府去。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灯笼袖,我看得一呆。以前写小说的人作兴形容女孩为“安琪儿”,聪慧不就像个安琪儿?
    她接过花,拥吻我的脸。
    我坦白的说:“不是你建议,真不晓得送什么才好。”
    “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聪慧笑,“他的主意。”
    我抬头看宋,他正微笑,黑色的一整套西装,银灰色领带,风度雍容,与聪慧站在一起,正是一对璧人,难为他们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
    聪慧说:“你来见见我们大姊。”她在我耳边说:“不同母亲的。”
    我记得她大姊姊叫聪憩。廿七八岁的少妇,非常精明样子,端庄,时髦。白色丝衬衫,一串檀香木珠子,金手表,一条腰头打摺的黑色猄皮裤子,黑色细跟鞋子,他们一家穿戴考究得这么厉害,好不叫人惊异。
    聪慧悄声说:“她那条裤子是华伦天奴,银行经理一个月的薪水。”
    我笑,“你怎么知道银行经理多少钱一个月?你根本不与社会有任何接触。”
    聪憩迎出来,毫无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笑,“早就听说有你这么一个人了,是姜小姐,单听你名字已经够别致。”
    我只能笑。她是个精明人,不比聪慧那么随和。比起他们,我一身普通的服装忽然显得极之寒酸。
    我喝着水果酒,聪恕走过来,他对我说道:“我想去接你,怎么打电话到你家,你已经出了门?”
    我不知道聪恕打算接我。还挤了半日的车。我说:“没关系。”其实关系大得不得了。
    喜宝 一(9)
    “今天你是我的舞伴。”他急促的说。
    “还跳舞?”我诧异。
    “是,那边是个跳舞厅,一面墙壁是镜子,地下是‘柏奇’木地板,洒上粉,跳起舞来很舒服。”聪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我笑说:“我没跳舞已经多年。”
    勖聪憩笑说:“想是姜小姐读书用功,不比我这个妹妹。”
    聪慧说:“大姊姊是港大文学士,她也爱读书。”
    勖聪憩看着我说:“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名校文凭,千万别靠它吃饭,否则也还是苦死。带着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学历的媳妇。”
    我自然地笑:“可不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索性承认了,她也拿我没奈何。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姊非同小可,要防着点。
    宋家明很少说话,他的沉默并不像金,像剑。我始终认为他也是个厉害脚色,在他面前也错不得。
    聪慧的白纱裙到处飞扬,快乐得像蓝鸟。差不多的年龄,我是这么苍白,而她是这么彩艳,人的命运呵。
    天入暮后,水晶杯盏发出精莹的光眩,我走到花园一角坐下,避开勖聪恕。
    勖聪恕并不讨厌,只是我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些男人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尴尬。相反地,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亲切感,可以与他跳舞拥抱甚至上床的。韩国泰不是太困难的男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可以成为情侣,但渐渐会觉得疲倦,真可惜。
    我坐着喝水果酒,因为空肚子,有点酒意,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排好位子坐长桌子,八时入席,我伸个懒腰。
    有一个声音问:“倦了?”很和善。
    我抬头,是位中年男士,居然是短袖衬衫,普通西装裤,我有同志了,难得有两个人同时穿得这么随便。
    “嗨!”我说。“请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向我扬扬杯子,他有张很温和的脸。
    “一个人坐?”他问。
    我看看四周围,笑着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聪慧的朋友?”
    我点点头。“才认识。”
    “聪慧爱朋友,她就是这点可爱。”陌生人说。
    “那是对的,”我对他说:“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因为勖聪慧有条件做一个可爱的人,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她不用挣扎生活,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但是我有什么?我赤手空拳的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当然;”
    陌生人呆在那里,缓缓地打量我的脸。我叹口气,低下头。
    我说:“我喝了几杯,感触良多,对不起。”
    “不不,”他说:“你说得很对,我喜欢坦白的孩子。”
    “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