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说话尽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顾忌我是老头子。”
    “你老吗?”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却仍然很轻松,“小女儿都准备结婚了——聪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说。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说过她有条件做一个天真的人,我没有。”我简单的说:“聪慧并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欢她,她待人有真正诚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谢谢你。”他笑。
    我们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勖存姿问:“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个家去晚餐吗?”
    “另外一个家?”我略略诧异。
    他贬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愿意去探险。”
    那是小小的一层公寓,在高级住宅区,装修得很简单,明净大方,门口树荫下有孩子脚踏车的铃声。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会见女朋友。有男佣为我们倒酒备菜。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聪慧说你在英国有房子。”
    “是的。”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服气,“我打赌你在苏格兰没有堡垒。”
    “你喜欢苏格兰的堡垒?”他略略扬起一条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麦克佩斯、奥塞路。悲剧中的悲剧。苍白的,真实的。我不喜欢童话式堡垒——从此之后仙德瑞拉与魅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发腻——我又说得太多了。”
    “不不,请说下去。”
    “为什么?”
    他正在亲自开一瓶“香白丹”红酒,听到我问他,怔了怔,随即说:“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说话极之风趣,怎么,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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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一(13)
    “大概是你喜欢听孩子话,”我笑,“为什么不与聪慧多谈谈?”
    他倒少许酒在酒杯中,递给我,“聪慧有宋家明。聪憩有方家凯。聪恕有无数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问:“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后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们的丈夫。”
    勖存姿凝视我一会儿:“你很残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说:“我不是糖与香料。”
    “至少你诚实。”他叹口气。
    我尝尝酒,又香又醇又滑,丝绒一般,我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勖存姿一直在注视我,我的眼睛用不着接触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极端的高兴。
    他忽然问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
    “呵?”他有点意外。
    “被爱与爱人。”我说:“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我说。
    “多少?”他问。
    “足够。”
    “多少是足够?”
    “不多。”我答。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实际。”他说。
    我一向是个实际的人,心中有着实际的计划。我可不能像勖聪慧这样浪漫在风花雪月之中。
    “吃点生虫豪。”勖存姿说。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存姿?”我边吃边问:“像个女人。”
    他呆呆,然后很专心的说:“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看着我。
    我耸耸肩。“没有什么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么敢问你,很明显地你与子女并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会提出这么傻气的问题。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这个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亲替你取的名字?——恕我无礼。”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时候暗恋一位芳名中带‘姿’字的小姐,结果没娶到她,所以给孙儿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说中常常有这样的惆怅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个儿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与易经有关系吧?”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懂易经。”他答。
    “你父亲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唔。”
    “对不起。”
    “没关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学的还是念mba?”我继续问下去。一边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学,我上牛津。”他答。
    “不坏。”我说:“你知道吗?我去过牛津开会,他们的厕所是蹲着用的,两边踏脚的青砖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像有多少人上过那厕所——”
    勖存姿一边摇头一边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欢笑。勖氏真是个快乐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鱼。我专心地吃。
    勖存姿说:“轮到我发问了。”
    我摇头,“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为什么?”他说:“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问过多少问题?”
    我还是摇头。“我是一个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无可提之处,对不起。”
    他怔一怔。“没关系,”他的风度是无懈可击的。“不愿意说不要说。”
    “谢谢。”
    隔一阵男佣人放一张唱片。轻得微不可闻的一般背景音乐。我的胃口极佳。吃甜品时裙头已经绷紧。
    勖存姿说:“我儿子聪恕……他对你颇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头,“是吗?”
    “你觉得他如何?”他问。
    我轻咳一声。“很文静。”
    勖存姿笑。“如果他约会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喜宝 一(14)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约我,我会出来。”
    他又怔住,然后缓缓的说:“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这么坦白吗,姜小姐?”
    “我认为是。聪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内我们已是好朋友,时间太短,谁有空打草丛作无谓浪费。”
    “说得好。”勖存姿点头。
    “姜小姐,你有无习惯接受礼物?”他忽然问道。
    “礼物?”我一时不明白。
    他又轻轻敛首。
    “我不会拒绝——呀,你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我笑,“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他自身后取过一只礼物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面前,看着它。心中矛盾地挣扎着。
    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
    见面礼?长辈见小辈?不可能,再阔的人也不会无端端送礼物。只有钞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见他喜爱的女人的时候才会送礼,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礼物盒子。一定是手饰。他是上午出去买的。很有计划地要送我东西。我当然可以马上拒绝。我轻叹一声,但我会后悔,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理应拒绝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该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不拘小节绝对不是十三点。
    我叹口气。多么讨厌的繁文耨节。多么希望仍然是个孩子,随便什么都可以抢着要。
    我说:“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问。
    “你不能问问题。”我说。
    “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他笑问。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实的说道。
    “那是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不接受?”
    “还没到收礼物的时候。”
    “什么是——收礼物的时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脸胀红。上一次收的礼物是韩国泰送出来。因为我们已经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说:“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的听我说话。”
    “好。”我说。
    存姿站起来,踱到窗前,背着我。这番话一定是难以出口的话,否则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对着我。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什么话没有说过,什么事没有经历过,他要说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多新鲜的开场白。
    “有很多东西,确是钱所办不到的。”他说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一边把水晶杯子转过去,又转回来。他想说什么,我已经有点分数,很是难过。他为什么单单选我来说这番话?并不见得我家中穷点,就得匆匆地将自己卖出来。
    我放下杯子,抬起头。他还是背着我。
    “是,”他说下去,“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我不会吝啬,姜小姐,我自问没有条件追求你,我除出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原谅我,我非常的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作一项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话说完。
    我把那只礼物盒子拆开,打开,里面是一只钻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两三克拉模样,美丽。我在手指上试戴一下,又脱下来,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搁回桌子上。
    我取过外套,自己去开门。
    勖存姿转过身子来,我看着他,手在门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我摊摊手。
    “我得罪了你?”他问。
    我摇头。公主才有资格被得罪,我是谁?我牵牵嘴角,拉开门。
    “姜小姐——”他有点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问:“你看上去像嫖客?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人,为什么你要把情况暴露得这样坏?”
    他说:“我喜欢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还是笑了。
    “但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你不可以这么快买下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许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这是人与东西之别。”我转头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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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小姐。”勖存姿在后面叫我。
    我已经离开,在街上截一部街车,他或者以为我是以退为进,随便他怎么想。我呆坐在计程车内。车子向家那面驶去,我下年度的学费。我想,学费没着落。生活费用。我的母亲要去嫁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刚才勖存姿给我一个机会。我凄凉的想,如果我要照目前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卖我拥有的来换取我所要的。我绝不想回香港来租一间尾房做份女秘书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可以得到这种机会。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把车子往回开。”
    “什么?”司机转过来问。
    “往回开。”我说:“我刚才上车的地方。”
    司机好不耐烦。“喂,你到底决定没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条路走?你想想清楚。”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请你往回开。”
    司机看见我哭,反而手足无措,“好好,往回开。”他把车子掉头。“别哭好不好?小姐,我听你的做。”
    我不会怪社会,社会没有对我不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下车时我付他很多的小账。司机投我以奇异的目光,然后离去,在倒后镜还频频看我数眼。
    我按门铃,低声轻咳清清喉咙。
    来开门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丝惊喜。“姜小姐。”
    “我回来了,我适才不高兴是因为那戒指上的石头太小。”我很平静的说。
    “姜小姐,对不起,你必需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的关系我的时间太少,我很愿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线,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