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端起了茶杯,却没有往唇边送。凝神思考了一会,他又开了口:“柳笛,你将来考大学,一定要考北大,那真是人类知识和精神的圣殿。”
    柳笛怔了一下,她从那平静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蕴涵着的,难以察觉的关切。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章老师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了:
    “我来到北大,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如鱼得水。我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开始疯狂地汲取,而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惊人的勤奋,又让我很快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那时,用‘出类拔萃’来形容我在同学们中的地位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我拥有让他们羡慕不已的东西——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一颗易于感受的心灵。就这样,我在北大度过三年美好的时光。就在毕业之前的那个寒假,我的父母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了这个离北京不远的城市,于是,我回来和他们一起过春节。而就在春节的前一天,发生了那场可怕的火灾……”
    “啪嗒”一声,柳笛手中的笔掉在了桌子上。她看了看章老师,不知怎么的,竟希望他能停止这残酷的叙述。章老师终于把手中的茶放到唇边,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了,大概味道更苦涩了吧。
    放下茶杯,章老师并没有像柳笛希望的那样停止,他继续平静而低缓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那夜的火光。火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那么明亮……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在如此明亮的火光中升入天堂,一定是非常快乐。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去了,去天堂观察那光和色,感受美好与快乐。可是我没有,我视觉中的最后记忆,是火光中的一堵墙向我砸来,然后,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永远的黑暗。”
    章老师终于停止了他的叙述。他的脸依然是那样平静,平静得没有一点激动的涟漪。柳笛用手支着额头,感到无法述说的痛。那有如死水般的叙述,以难以名状的力量,扯碎了她五脏六腑,震动了他整个神经。她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儿缓缓地滴着血——一点、一点、又一点地滴着血。
    “怎么样?听了我的故事,你有何感受?”章老师的声音依然自然而平静,就如他刚带着同学们分析了一篇小说,现在正在询问大家的心得体会一样。
    “痛苦!”柳笛从牙缝中吐出这样两个字。
    “你说什么?”章老师“霍”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震撼。
    “痛苦!”柳笛又重复了一遍。除了这两个字,她没有别的字可说。
    章老师的嘴唇忽然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去,摸索着抓住了窗框。他似乎在克制着自己。几秒种后,他的身子不再颤抖,背影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那紧抓着窗框的手上,爆出了几条又粗又长的青筋。
    好久,他终于缓缓地开口了,身体依然背对着柳笛:“你知道吗?以前,当我向别人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也曾问过他们的感受,而他们的回答,无一例外的逃不过两个词——‘同情’和‘可怜’。”
    柳笛震动的抬起了头。一刹那间,她了解章老师似乎比两年来了解的还要深刻得多。她突然明白了好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她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明白了章老师的冷漠和孤傲,实在是缘于不得已的苦衷,也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能信任她,接受她的帮助了。有谁愿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孤独中?有谁愿意不为人所知,不被人接受?可是,“同情”和“可怜”本身就是一种歧视。而建立在“同情”和“可怜”基础上的帮助,更是对章老师尊严的一种否定和嘲笑。因此,章老师用冷漠和孤傲来武装自己,他宁愿错误地拒绝个别真诚的关怀,也不愿屈辱地接受太多带有歧视的帮助!他自愿与世隔绝,虽然这样会隔绝掉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但最起码也会隔绝掉带有侮辱性的“同情”和“可怜”。只有隔绝,才能让他保存着自己的尊严!
    上课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章老师转过了身子,脸色一如平日苍白而冷漠。“柳笛,”他说,“上课了,咱们走吧。”
    “可是,”柳笛看了看桌子上的作文本,“我的作文……”
    “零分。”
    柳笛愣了几秒钟,她直视着章老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在喉咙里干噎着。然后,泪水就涌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抓起笔来就写,用力如此之猛,甚至于划破了那厚厚的纸张。
    “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章老师一字一句地说,似乎每个字都很有分量,“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后悔听了这篇文章,更没有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
    又是一阵泪水涌入柳笛的眼眶,它冲掉了原先噙在眼中那失望和委屈的泪,让柳笛的眼睛变得清亮而闪耀着光彩。章老师默默地,主动地把手臂伸给了柳笛,柳笛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而稳定地扶住了他。于是,两人就像平常那样,并肩走出了北楼,向操场南面走去。
    起风了,一阵夏天罕见的风。整个操场,立刻成了黄沙飞扬的世界。柳笛和章老师搀扶着的背影,渐渐在风沙中模糊了,只听见一段清纯的歌声,从不知哪个角落的窗口,向这混沌的世界飘来:
    “伸出你的手,
    让我来搀扶,
    走过苍茫孤寂的沙漠,
    寻找渴望以久的绿洲……”
    尽管狂着呼啸,这飘渺而清纯的歌声,却始终是那样清晰,那样执着地在天地之间回荡……
    七
    可怕的高三终于到了。
    不管这些刚刚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愿不愿意,他们必须接受作为“成人”的第一个挑战——考大学。而接受的方式,就是一头扎到书堆里,填鸭似的学、学、学。大学的校门开着,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去。为了使自己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成为通过“独木桥”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在拼命的给自己加码,头不抬眼不睁地学习,而且还在暗中互相较量着,生怕别人比自己用功,而在某一天超过自己。这世界本身就是个竞争的舞台,到处都存在着明争暗斗,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汰,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成了不变的法则。
    学校开始增设了晚自习,从晚上六点开始,每天两节,第一节老师讲课,第二节考试或自由复习。没有人埋怨。这是迟早的事,如果不开设晚自习,倒会有一群家长和学生怨声载道。柳笛和章老师自然也被卷进了复习的旋涡。刚开始,学校害怕章老师无法承担那繁重的教学任务,准备给柳笛的班级换一个语文教师,没想到却遭到学生强烈的反对。大家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联名信,派柳笛到高校长和教导主任那里交涉。柳笛作为同学们的全权代表,只说了一句话:“章老师无法胜任的工作,我都可以一力承担,在章老师身边,没有人能够取代我的位置,在我们心中,也没有人能够取代章老师的位置。”高校长听后,长长叹了口气。他抚摩着柳笛的头,慈爱而担忧地说:“孩子,我真无法想象,你毕业后,章老师该怎么办?”
    柳笛一愣,是啊,毕业后,谁来照顾章老师?谁来帮助他工作呢?可是,毕业是一年之后的事情,现在首要的,是把章老师留在自己身边。结果,他们赢了,章老师被留了下来,而柳笛肩上的担子,无形中就更重了一些。五点放学时,柳笛照例要往章老师的办公室跑。如果晚自习没有章老师的课,她还要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如果有,她就在办公室里帮助章老师改改卷子,或抄一些复习题的答案。第一节晚自习到七点半才结束,等车已经来不及了,所以,章老师干脆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一件军大衣,就是一个棉被;一块面包或一袋方便面,就是一顿晚餐。北楼取暖设备并不好,柳笛索性把自家的电暖气拿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章老师接受了,没有说一个“谢”字。
    新的一年在师生们的忙忙碌碌中,悄悄地向大家走来。12月31日,一早就下起了雪。雪花密集地飘舞着,不一会就染白了大地,染白了房屋,染白了树木,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新年的气氛中。这一天,学校破例没有上课,而是让所有学生——尤其是高三的学生以班级为单位,召开新年联欢会。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了出来,立刻都显出了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他们在缀满了雪球的冬青上,挂上了一条条彩带,一串串红灯笼,还有一张张精美的贺年卡。不知谁别出心裁,把几串风铃挂到了冬青上,于是,一阵阵悠扬清脆的风铃声,伴随着少男少女们活泼轻快的笑声,飘洒在整个校园的上空。
    教室里更是热闹非凡。每扇窗户都用彩漆喷涂上各种各样有趣的图画,并无一例外用夸张的字体写着英文“happy o
    you”。黑板上,画着圣诞老人,画着生日蛋糕,画着米老鼠,唐老鸭,画着久违了的卡通和童年。无数的彩带,无数的拉花,无数的气球,无数的纸屑,还有无数的笑脸,无数的笑声,构成了无数的欢乐和喜悦。猜谜、传花、唱歌、跳舞、做游戏、演小品……孩子们充分发挥了自己创造的天性,充分表现出人类快乐的本能。没有习题,没有辅导,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今天,是属于学生的,是属于青春的,是属于欢笑和梦想的!
    柳笛也被卷入这热闹的人群,和大家一起唱,一起跳,一起鼓掌,一起欢笑。高三的日子的确太压抑了,属于柳笛自己的时间也太贫乏了,她真需要放松一下自己,让那绷紧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息休息了。她是个爱独处的孩子,可是今天,在同学们中间,她却感到兴奋,感到充实,感到一种难得的发泄般的快乐。她终于领悟到了,再孤独的人,也会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渴望和他人交往,被他人所知。而在领悟这个道理的同时,她更深深地体会到,章老师自愿选择了孤独,该有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
    联欢会直到下午两点才结束。同学们意犹未尽。班长忽然大喊一声:“歌厅!歌厅!谁去歌厅!”
    立刻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说:“中学生不准去歌厅。”说话的是柳笛。
    “去他妈的不准!”班长突然口吐脏字,“我们憋了三年了,就这一天,还忌讳什么!何况,歌厅又不是什么肮脏龌鹾的地方,我们只是去那里聚会联欢而已。谁跟我去?出了事,我兜着!”
    立刻,有二十多人站到了班长旁边。柳笛一看,大多数居然是那些成绩不错的同学。他们大概比别人更感到憋闷,更需要发泄。
    “柳笛,你去不去?”班长问她。
    “我……”柳笛迟疑地望着北楼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
    “章老师嘛,”班长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现在才下午两点,五点钟,咱们保证回来,误不了你的事。”
    “可是……”柳笛还是不放心。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柔软的雪花,使她简直看不清那扇小小的窗户。它在扑朔迷离的雪花中,显得那样渺小而孤独。
    班长注视着柳笛,这个小女孩,即使在臃肿的冬衣包裹下,也能看出她的美来。那纤细的眉,小小的嘴巴,白皙而细腻的皮肤,瘦削而动人的下巴,还有那双眼睛,那样深沉清亮,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又那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这样一个轻灵如水的女孩,这样一个让全校男生都为之心动的女孩,居然在平日里连正眼也不瞅他们一眼,而宁愿围着那个瞎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