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这种场面,让我突然想到了鲁迅在小说中描写的大家等着看砍头的情节。章老师很快就来了,除了嘴唇有些发白,他看不出任何异样。看到他,议论声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在静默中为他让出一条路,章老师警觉地停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然后走进了收发室。大家又把收发室围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像捕捉猎物的猎犬似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捕捉着章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柳笛的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痛得竟说不出话来。心中的那一团迷雾终于被拨开了。那窃窃私语声,那不怀好意的笑声和喧哗,以及章老师那份无言的沉默,现在都找到了答案。她仰望着天花板,泪珠无声的,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为了柳笛,为了保持她清白的名誉,为了不让别人抓住一丝一毫议论她的把柄,章老师竟生硬硬忍住了激荡而澎湃,惨痛而复杂的情感。在柳笛倾诉着自己情感的时候,她竟不知道,章老师那被苦水浸泡着的心是怎样如刀割般的痛,而这满腹的苦楚,却无法像自己心爱的人倾诉一句!
    “章老师接了电话,却没有说一句话。大家只看到他的背影纹丝不动,像凝固了的冰。然后,他撂下电话,缓慢地,一步步地走回教学楼,脸上仍毫无表情。大家失望了,无可奈何地散开了,只有我跟着章老师走回了办公室。章老师走得很慢,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扶着墙站了一会,然后才进去。我心里很矛盾,既想告诉他纤纤爸爸的那番话,又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此时去说。所以,走到了门口,我又停住了脚步。突然,我听到办公室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那不是人的叫声,而是一只负伤的狮子在惨厉地嚎叫,那样绝望而恐怖地回荡在走廊上。我吓坏了,急忙推开门。结果,我看见,章老师眩晕地,踉跄地跌坐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堆花盆的碎片,面孔扭曲着,脸上的肌肉大幅度地颤动着,脸上写满了痛楚和绝望。而在他的面前,一堆散乱的土堆中,横躺着那株被连根拔起,并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茉莉花……”
    “啊——”从柳笛痛苦的心中迸发出这样恐惧的叫声。她觉得自己那颗柔弱的心脏狂乱地跳动,像奔驰的马队从胸膛上踏过,浑身的血液像突然淤塞到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她苍白的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面孔煞白,嘴唇憋得青紫,胸部像压着钱钧磐石,透不过气来。她身子摇晃着向后倒去。苏老师急忙抱住了她,惊恐地喊着:“柳笛!柳笛!你一定要挺住!”
    “告诉我,告诉我……”柳笛喃喃地问着,迷蒙的双眸恐惧而无助,“告诉我,他们为什么都这样残忍,为什么?章老师虽然高傲,虽然冷漠,但从来没有去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这样恨他?为什么这样仇视他?为什么这样残忍地,不择手段地伤害他?”
    高校长流泪了,苏老师流泪了,甚至文俊的脸上也闪动着泪光。高校长握住柳笛的手,轻声而中肯地说:“世界上,如果每一个‘为什么’都有答案,那么整个世界就会简单得多了。社会是复杂的,人生是复杂的,人性也是复杂的。既是复杂的,就会有许多狠毒和残忍在里面,甚至许多人直到生命结束,都不知道自己曾经残忍地伤害过别人。嫉妒、自私、虚荣、软弱……这些人性中普遍的弱点,都会让一些人不知不觉去伤害别人。而袖手旁观,爱凑热闹,喜欢蜚短流长,明哲保身,以及所谓的‘好心’,都促使人们不知不觉地去煽风点火或成为在一旁助威看热闹的观众,形成伤害别人的气候。章老师,他太出色,太不凡,这样的人最容易受到伤害,也许,当他强大的时候,别人会奉承他,但当他落魄的时候,那些明枪暗箭就无法避免地射向了他。要说为什么,可能只因为他的出色和落魄吧。”
    柳笛渐渐地平静下来。章老师,既要和命运作战,又要和社会、人生、人性中的残忍作战,他怎么能不伤痕累累?
    文俊擦干了眼角的泪珠,有些不放心地问柳笛:“你……还能听得下去吗?”
    柳笛点了点头:“别管我,你讲你的。”
    文俊只好讲了下去:“我看到章老师这个样子,心中泛起了一股强烈的同情。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帮助他,你知道,章老师除了你,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因为他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柳笛打断了他的话。
    文俊吐了吐舌头:“那么,幸亏我没有去帮助他。我正踌躇的时候,高校长来了,我连忙趁机走开了,不过心中总有些不安。晚上放学前,章老师突然来到教室里找我。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和严肃。他把我叫到走廊里,问:‘文俊,你明天上午有空吗?’我点点头。他又说:‘那么,明天上午你来学校一趟,我们把剩下的七本作文批完。’
    “我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章老师真的要离开我们了,离开这个学校了。原来校长去找他,就是让他辞职……”
    “不错,”高校长接了口,“我找章玉,就是想劝他辞职。我没有办法,我倒不在乎自己校长的位子坐得稳不稳,可是这件事如果述诸法庭,闹得满城风雨的话,章玉和你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我看到了章玉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也看到了那株无辜被摧残的茉莉花,心中顿时涌起了一曾悲愤。我回到校长室,拿了一个陶土花盆,把那株茉莉重新栽到了盆里。章玉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就那样坐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他站起来,对我说:‘高伯伯,谢谢您帮我栽好了花。’我一愣,原来他都知道。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绝望和痛楚消退了不少,脸色又恢复了平静。于是,我吞吞吐吐地向他说了韩主任的话。他听着,没有表露出任何激动和愤慨。然后,他对我说:‘高伯伯,我辞职。我很感谢您这几年来对我的关怀和照顾。我一直避免着给您添麻烦。不幸,到了最后,还是给您找了一点麻烦。’我的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痛。我凄然地对他说:‘章玉,高伯伯对不起你。纤纤的爸爸,咱们实在惹不起呀!’章玉平静地对我说:‘高伯伯,这与您无关。您不和我说这些话,我也要辞职的。’他突然指着那盆茉莉,苦笑着说,‘我如果不走,它还要惨遭荼毒。’”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同时“啊”了一声。柳笛轻声地,颤抖地说:“章老师,您决定辞职,其实是为了我。”
    文俊的眼里也掠过一丝惊讶,他看了看大家,又舔了舔嘴唇,接着自己的话叙述: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的上午,我早早就来到了学校。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希望章老师辞职,但却想不出办法。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发现章老师正在给茉莉浇水。他浇得那样专注,似乎全部的生命和意志,都集中在浇水这一件事上。我突然发现,章老师的穿着与往常不同,他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条深蓝的牛仔裤,戴着一副茶褐色的墨镜……”
    “啊——”柳笛颤抖地低喊了一声,心脏猛的紧缩起来。她模糊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问着,“他为什么要穿这一身衣服?”
    “是啊,我也不明白,”文俊老老实实地说,“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这么冷,他只穿一件衬衫,怎么能受得了?可是,章老师似乎没有意识到天有多冷,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盆茉莉上。我不忍心打搅他,直到他浇完了花,回过头来,我才叫了一声:‘章老师。’
    “‘哦,文俊,你来了。’他说。他的面容平静安详,甚至带着一点难得的温柔。‘你来看一看,这盆茉莉怎么样了?’他指着窗台那盆重新栽过的茉莉。茉莉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但叶子还有些发蔫。我如实告诉他:‘活下去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只要不再遭受破坏,它会长得很好。’章老师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走了,就不会连累它遭受摧残了。’”
    柳笛心里一惊,这句话竟笼罩着那样不祥的色彩。难道,它在预示着什么吗?
    “我听到这个‘走’字,感到眼睛发酸。我突然明白了,我们实在是离不开章老师。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是别人无法取代的。人,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失去的东西有多宝贵!我冲动地喊了起来:‘章老师,我不想离开您!’章老师的脸上,闪电般地掠过一丝感动,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他静静地对我说:‘咱们批作文吧!’
    “我们开始批作文。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用这样奇特的方式来批作文,对于这项‘苦差’,以前我觉得如坐针毡,现在却有一丝留恋。章老师一如平日那样严肃地,一丝不苟地批阅着每一本作文,即使已经辞职,他也在认真履行着教师最后的职责。然后,我读到了纤纤的作文。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一种想把她的作文本撕碎的冲动。可是,她这次作文却写得很好。她写的是五年前春节前一天的晚上,咱们市的那次特大火灾的事……”
    “啊——”其余三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是的,她写的就是那次火灾。那时,她正在奶奶家吃饭,而奶奶家就在失火的那幢楼房里。在那次火灾中,她的爷爷奶奶都被烧死了,而她则踩着一名大哥哥的肩膀,从一幢快要倒塌的墙的窗户上跳出来,幸免遇难。可是她刚跳出来,那堵墙就轰然坍塌了。后来,她没有找到挽救她性命的大哥哥,可是她说,她永远忘不了大哥哥在火光中那双明亮的眼睛。真的,她的文章写得很感人,连章老师都有些动容了。他抬起了头,身子向前探着,仿佛听得入了神。在我朗读的整个过程中,他竟没有打断一次。然后,他第一次问起了文章的作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纤纤的名字。他似乎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然后,他给文章打了98分。这,是这次作文的最高分。
    “说实话,章老师的这个举动震动了我。事实上,这两天,章老师总是使我震动。我觉得他有一些属于精神上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感染着我,使我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很大转变。我不能说喜欢他,但最起码可以做到敬重他了。”他深深凝视了柳笛一眼,恳切地说,“柳笛,你说得对,章老师不会去伤害别人,他居然脸报复都不愿意去做。”
    “谢谢你对他的评价,”柳笛轻微地点了点头,“你能说出这样的评价,也配去做章老师的科代表了。”
    文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仓促地,他接着往下叙述:
    “批完了作文,我又帮章老师写了一份辞职报告——是由他口述,我笔录的。报告上只有两句话:‘因体罚学生,我请求辞职。’短短十个字,竟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写完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让我把它送到校长室。我第一次看到章老师写字。我发现他虽然看不见,但字写得很洒脱,很漂亮。高校长就在校长室。他接过报告,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了办公室,章老师已经准备回家了。我们一起下了楼,他依然不用我搀扶,走得很稳健,很从容。走到校门口,他突然对我说:‘文俊,谢谢你这两个月来对我的帮助。’我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心中惭愧极了。每次中午批作文,我都是带着一肚子的诅咒和怨气,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那么后悔。章老师向我挥了挥手,就在这时,我惊讶地看到,他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那微笑,就像从满天的乌云中透出来的一丝阳光,那样温暖而明亮。我不禁呆住了,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苍茫而冷峻的秋色中。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时后,他真的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文俊说到最后,声音竟哽住了,眼里闪动着泪花。柳笛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个石膏雕像。苏老师的双手轻微地颤抖着,似乎在竭力抑制着又一次袭来的痛楚。高校长面色沉重,他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就在一片静默之中开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