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放着一张字筏,上面娟秀的小楷写了几行字,大意是她回去祭拜母亲,顺便到谷园小住几日。苏慕北一使劲,手中的字筏被揉成一团,狠狠扔到墙上,又反弹到地上,心里不知怎的还是憋得慌,他走到梳妆台前,桌上放了一把熟悉的桃木梳,月牙形,手握的地方镶嵌着米粒般大小的钻石,木梳齿上缠了几根青丝。那是他学了好久亲手做的,在新婚之夜送她的礼物,其实做的不好,木齿常常会勾住头发,但是她很喜欢,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上,梳妆台上有一个描金乌木匣,专门给她盛放首饰的,里面随便挑一样也比这个贵重,但是她从来不上心。当年发生那件事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没有想到是她带走了,带着他送她的桃木梳离开他。
    他小心把青丝拿下来团在手心,又过去捡起纸团,展开,把手中的那一缕青丝放到中间包起来,慢慢放到贴身的衣袋里,走到窗前的椅子旁,颓然坐下。阳光射进来,桃木梳上的钻石熠熠生辉,一如结婚之日她眼中的神采。
    当时因为大局初定,西南三省境内依然有很多反对势力,尤其他又那样年轻,除了苏家旧部外,新收编的几派人虽名义上服从,其实暗藏贰心,恨不得取他代之。
    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根本不能暴露一丝一毫的弱点,决定结婚的时候,高夜安全力反对,劝他至少等局势完全掌握下来,然而他已经让她等了那么多年,怎么还能让她又等。本来他的意思是要通电全国,要办一个最好的婚礼,让全国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妻子。然而在她的坚持下,又考虑到她的安全问题,他们结婚是秘密进行的,知道的也只是旧部的几个部长参军,他只觉得对不起她,她并不介意,脸上笑意吟吟,说:“这样多好,知道我的人越少,我就越安全。”
    他心中歉疚,只想做些什么好好弥补她,给她请了全西南最好的裁缝来做衣服,叫人秘密采买了大堆名贵的珠宝首饰,她每次看到他送来的东西都很开心,然而他知道那只是为了让他减轻心中的歉意,她并不是真的喜欢。新婚之夜,她坐在梳妆台前,他从后面环住她,展开她的手心,把下午终于镶好钻石的桃木梳放上去,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无比欢喜的神色,就像小的时候,他带礼物给她,她眼中纯净的欢喜,打自心底的高兴。
    “苏慕北,你多好啊。”如从前般,她笑意吟吟说道。
    他点上她的鼻尖,“傻气。”
    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从回忆里唤醒,转过身来,已见谷衣急急忙忙走进来,因为太急,甚至没有看到窗台前的苏慕北。
    谷衣快步走到梳妆台前,仔仔细细找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又拉开抽屉,里面的首饰珠宝翻被得到处都是,然而并没有找到,她心一下子慌了,本来车都快驶出安西城,她习惯性打开手袋,却没有看到那把一直以来自己都带在身边的桃木梳,她把手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翻遍了,就是没有,她马上叫司机掉头。
    “你在找的是这个东西?”清冷冷的声音从右边传来,谷衣闻言抬头。
    苏慕北坐在椅子上,两根手指夹着小小的月牙形木梳,镶嵌在上面的钻石在熠熠发光。
    谷衣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明很简单的一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说过,要把所有的痛苦和伤害统统还给她,她害怕她表现得越在乎,他就偏偏不还给她。
    “不是吗?原来这个东西如今对你已经不在意了,那么——”他猛然站起身推开窗。谷衣下意识奔过去拉住苏慕北的手,“不要,求求你不要扔掉。”眼角已经有了泪光在闪烁。
    “原来你还在意!”苏慕北看着眼前因为紧张紧紧拉住他手臂的谷衣,慢慢说道。
    “你把它还给我好不好?”她看着他指间的木梳,轻声说道。
    那样楚楚可怜的神态却突然间触怒了他,苏慕北猛地甩开谷衣,声音依旧是请冷冷的,让人不由自主发寒,“还给你?谷衣,你不要忘了,这本来就是我送你的东西,现在我只是把它收回来,爱怎么样,也是我的事。”
    谷衣眼角的泪掉了下来,苏慕北只觉得心底抽了一下,她其实外表柔弱,内心却很是倔强,从来不轻易哭,可是刚重逢没几天,她就哭了好几回,还是哭得那样惨。当年她那样离开他的时候,她都没有哭。
    苏慕北伸出手去,伸到一半的手生生收回,“哭,你就知道哭,大哭的日子还在后面。”他突地把梳子扔到地上,大步离开。
    谷衣连忙捡起,屋内铺了地毯,所以并没有任何损伤,嘴角不自觉上扬,他同样也是在乎的,不然,不会特意扔到地上。
    然而,那又有什么用,想起了什么,谷衣握紧手中的桃木梳,力气被抽空般跪坐到地上,她微微扬起头,轻轻说道:“不要哭,不能哭,不准哭。”眼泪还是无声落下,她自言自语:“谷衣,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这样哭了。”
    良久,她站起身,走下楼去。
    正文 流年重逢 7
    桃溪山北麓山间,一座很平凡的坟冢,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谷雪之墓。
    谷衣跪在地上,母亲生前喜静,她不想其它不相干的人一起来打扰母亲,所以把众人遣在山下等候。谷衣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出来,还有母亲生前最爱的胭脂醉,淡紫色的花朵已经枯萎了,只剩下浅红的叶片。
    从小母亲就教谷衣怎样种这种极难存活的花,先把花籽放入一个锦袋,锦袋贴身存放,一个月后,把花籽移入专门的土里,土是收集去年的桃花化成的土,收集的桃花越是红艳,长出来的胭脂醉花叶就越红。花苗长出来后,必须每天收集露水来浇灌,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花朵就会在阳光下盛开。
    那样美的花,居然剧毒无比,那是谷衣后来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她去诘问,母亲只是安然喝下手中的汤药,眉都未曾动一下,说道:“饮鸩止渴,虽毒,至少可以解渴。”
    谷衣不懂,去问李叔,他摸摸她的头说道:“孩子,要不是为了多陪你一些时日,你母亲早就不想活了,那样的痛,真真不如死掉。”
    她不懂,只知道母亲患了很严重的病,发病的时候,母亲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每当那个时候,李叔就叫她早早上床睡觉,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听见对面的庭院传来压抑的叫声,撕心裂肺的叫,令人毛骨悚然,她吓得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手捂住耳朵,那叫声却像是会穿透一切,一声赛过一声,简直像是从心底传来一样,她一骨碌下床,想去找母亲,到了庭院,看见李叔站在母亲的房门外,手紧紧捂住嘴巴。她终于辨别出那样恐怖的声音是从母亲房里传来,一下子跑过去拍打房门,急急问道:“妈妈,你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屋内的声音突然没有了,李叔走过来大力拉开她,她不走,张口就咬住李叔抓住她的手,很用劲,直到嘴里有了淡淡的腥甜味方放开,她有些惴惴不安,偷偷抬头看李叔,因为是十五,月光明亮,她于是看见了李叔脸上的满脸泪痕,李叔一直是高大坚强的,是她心中最初的父亲形象,即使到最后知道自己的亲身父亲,李叔的形象在她心里从未变过,然而那样高大坚强的李叔,却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她终于明白了李叔的话,终于明白母亲其实是那样爱她,她一直以为母亲性情冷淡,连对她—她唯一的女儿也一样,不亲不热。她从有记忆就自己住单独的小楼,对母亲最温暖的记忆,就是很小的时候,母亲抱她坐在膝上,教她背:花非花,雾非雾,月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愁,去如朝霞无觅处。当时母亲的身子已经开始犯病了,总是断断续续咳嗽,有时候像要把心都咳出来一样,为了让母亲开心一点,她用尽心力很快记住那阙词,在母亲的屋里背给她听,终于背完了,她很开心问母亲:“妈妈,我背得好吗?”然而母亲只是黯然,眉宇间更是阴郁,她不安说道:“妈妈,我背得不好你罚我好了,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母亲笑着亲吻她的额头,说:“妈妈没生气,妈妈很喜欢衣衣为妈妈背的词,妈妈很开心。”
    谷衣一直记得那个吻,像蝴蝶不经意飞过,没有停留,但是那样温暖而轻柔的触摸让她再也忘不了。
    后来,母亲为她请来家庭教师,她才在老师的讲解下明白那阙词的意思,她想起当时教她背词的时候,母亲靠着窗棂,淡淡说道:“风花雪月,虚幻飘渺,叹造物弄人,爱恨难休,问情终为何物,不过是,花非花,雾非雾。”当时还小,并不懂得母亲淡然背后的情伤,然而却被母亲语气里的悲哀怔住,流下泪来。就在那一次,母亲第一次很严厉对她说话,她说:“衣衣你要记住,要坚强,绝不要轻易掉泪,因为你的眼泪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而已。”
    是呀,她一直很坚强,所以当年那样离开他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可是再见面时,他的每一句话都让她痛彻心扉,眼泪止不住就掉下来。
    “妈妈,我还是不够坚强对不对?不过你放心,以后我都不要再哭了。”谷衣抬头看向天空,终于明白记忆中的母亲为何时常微微仰头看天,原来,用这样的方法,就可以把眼泪倒流回肚里。
    和母亲在一起时谷衣从未真正理解过母亲,母亲的一言一行,都有特定的含义,直到她一天天长大,情窦初开,理解了爱恨离别,才渐渐懂了。
    后来常常记起母亲靠着窗,淡淡道:在这个世上,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个美丽的错误,再美丽再绚烂,最终都躲不过宿命的结局。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子里有着隐忍的悲哀。那时候她还小,并不懂得那样简单的一句话,饱含了多少的无可奈何。多年以后,曾经的女孩儿已然亭亭,幸福的明天触手可及,最后却发现,明天,永远是明天,横亘在今天和明天之间,并不仅仅是一夜的月色。
    即是咫尺,即是天涯。
    她抬起参汤,胭脂红一样的参汤,慢慢饮下去,他眸子里有浓的化不开的悲痛与不可置信,那时候,她想起十三岁那一年的桃花。
    他和她在十三岁桃花初绽初春的日子里相遇,在桃花落尽的时候分别,他们共有的美好记忆,统共不过那一季绚烂的桃花。
    那么多年过去了,桃花开了又谢,可是她的心里,只记住了十三岁那一季,明明过了那么久,她依然记得,清晰如昨日。风吹过,片片桃花纷纷扬扬落下,那样美,那样急,十三岁的她为着那样的美流下泪来,身后的少年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语气宠溺。
    “傻气。”他说。
    他说谷衣,三年后我回来,你还在谷园吗?眼里满是希冀。可是没有想,此去一别,就是整整八年。
    八年后,曾经神采飞扬的少年变成了沉静如水的男子,眉目郁结,没有了当初奕奕的神色。她知道他迟到了五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没有想到,会是那样惨烈的事情。
    他在谷园紧紧拥住她:“谷衣,我只剩下你了。”
    原来,他的父母在他离开后两年被迫害了,苏家九代单传,苏氏一门,只余下他一个。
    她什么都不敢问,害怕勾起他那些惨痛的往事,只是紧紧回抱住他。那时候她想,至此过后,她会用尽全力,去填满他生命里家人的那部分空缺。
    那时候是真的幸福,虽然他每天很忙,很多事都是必须亲力亲为,但她从来都不曾担心过,她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活着来见她,他不会扔下她。有一次,和滇南的军队混战,他被手下抬着回来,怕她担心,不敢让她知道,其实他一出事她就知道了,可是为了让他安心,她装作若无其事,他做手术的时候,她整夜悄悄守在屋外,听着他强忍的抽气声,她一阵一阵钻心地疼,眼泪无声落下,她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手指紧抽,指甲掐进手心都没有知觉,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过了几天,身体还很虚弱,就已经迫不及待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