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戴上眼镜,凝视着弦歌的眼眸时,笑亦不笑:“我说了这么多次,你还不明白?从始到终,我的目标都是你叶弦歌一人而已。上次我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儿见面,怎么?你回去就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你在跟我开玩笑?”弦歌嗤之以鼻,起身要走。厉景笙想也不想便伸手拉住她,两人一高一低对峙着,倒是他先笑了。
    “坐下。你不想猜谜,我直接揭谜底就是了。”茶水汩汩流入紫砂杯内,厉景笙捏着茶杯在鼻尖下默默地品嗅,似乎溶入某种气氛中难以自拔,“蒋文拿第一个影帝那年,你还记得你们在哪儿开庆功宴么?”他饮了一口茶,咂嘴微笑:“那个酒吧在阜德门附近,我没有invitation card,门口的保镖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我早有心理准备,那群自诩演艺圈大鳄的人不会对我这种默默无闻的小导演有兴趣,更别提拿出真金白银为我的电影投资……”
    “……是你?!”弦歌猛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满目错愕地瞪着眼前这个白衣款款的潇洒男子。的确,他与那时差别极大,一个人模鬼样的贵公子,一个落魄的酒吧bartender,若非他亲口提起,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
    “想起了么?”他如释重负的咧嘴笑,饶有兴趣地欣赏她接下来的反应。
    是的,她想起来了——
    看见他时,他正掏出火机徐徐点燃手中的牛皮信封。信封口大开着,几页纸头叠落冒出头来,她经过时本能一瞥,便瞥见了标题的几个大字。
    换作更年轻时的她或现在的她,必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在他身旁坐下。可偏偏那时、那晚,是她加入这个五光十色的圈子以来,最有成就感的一晚。每一个参加参宴嘉宾的赞赏,都是对她的无限鼓舞,就像蜘蛛侠在高楼林立的曼哈顿飞檐走壁,自然而然有了一份自认可以改变世界的雄心。
    她夺下那份险些烧成灰烬的投资企划书,在霓虹灯影下粗略浏览。
    “你问我,是不是导演,我答是。”厉景笙眼神渺渺飘向窗外,一言一行与多年前灯红酒绿的夜晚如出一辙,仿佛仍是郁郁不得志的新人导演,“你说我没有做投资企划书的天赋,但说不定有做导演的鬼才。你赞我敢闯进这种场合寻求投资,就是一种胆量,将来一定会成功。你还鼓励我,说将来有机会一定会跟我合作,投资我拍的电影……你是第一个拍着我肩膀,说我行,叫我别放弃的人。第一个……”茶水余温袅袅,氤氲他的瞳眸,他的眼神温柔得掐出水来,盯着杯中茶只是默笑:“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你,你信了么?”
    “就因为这个……”弦歌有些难以置信,他无所不用将她逼入绝境,竟源于她无心说出的一?话?
    “这还不够?”厉景笙苦笑着抽了抽嘴角,“不是因为我是厉东海的儿子,不是因为我是某某经纪公司的少东,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导演、一个有前途的导演而鼓励我,这还不够?”他冷不防抓住弦歌的手,反复揉在手心,激起她一身冷颤。
    “你弄错了,我只是……ok,我没想到那些话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更没想到你会因此而……”“爱上我”三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时极别扭,这能算爱吗?这种偏激执狂的“爱”又有几个人能承受?他所谓的“爱”几乎毁了她的一切,她的家庭、她的事业,甚至连她的爱情都岌岌可危。弦歌一时间哭笑不得,所有的仇恨归结到最后竟成了一个不尴不尬的闹剧。她横下心,索性快刀斩乱麻说得直白:“可是,厉景笙,我不爱你……”
    “我知道!”他瞳底的温柔转瞬即逝,眼神狰狞得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森然冷笑,“你爱的是秦筝!没有秦筝……”
    “没有秦筝,我也不可能爱上你!”弦歌飞快地打断他的话,拎起包起身就走,走下榻榻米之前回头看他,咬紧牙关警告,“厉景笙,收手吧,主动澄清那些莫须有的绯闻,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否则……”她背过身,遗落身后拉长的阴影,罩在厉景笙身上晦暗一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绝不客气!”
    “你又在虚张声势了……”厉景笙品茶的姿势周正如古人,他自始自终没再看弦歌一眼,“你凭什么跟我斗?你不过是一个过气的经纪人,手里除了秦筝这一张王牌一无所有,如果连秦筝都毁在你手上,试问以后还有谁敢和你签约?现在的s&m就像当年的a-star,而你却没有moonlight可以与我抗衡……”
    “你在大学只学了电影吧?”弦歌背对着他,神情晦明,“我学的是金融,一个与电影毫不相干的专业。你崇拜的可能是希区柯克,我崇拜的却是金融大鳄索罗斯,在他的字典里有一招‘空手套白狼’,希区柯克可教不了你。其实我对拍电影根本没兴趣,促使我一次次投资电影的动力只不过是那一卷卷胶片后带来的高额利润,你通过镜头拍电影,我却通过财务报表‘卖电影’。直白地说,我们俩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不是你的伯乐,更不是你的知己,你爱错人了!”她口气缓了缓,换上一副惬意的微笑:“至于……我有没有本事打击报复,我们走着瞧。”
    “呵呵……”厉景笙转眼笑望她,非但不怒,反而笑意更盛,“原来以前你常说的‘输人不输阵’就是这个架势。不过我纠正一点,我的偶像可不是连奥斯卡都没得过的希区柯克,而是商业票房与电影艺术双赢的斯皮尔伯格。我的确没学过金融,但我知道这个圈子靠真金白银说话,只要我开口,从此时此刻开始,再不会有人启用秦筝担当男主角,他算是彻底完蛋了!”
    “……是么?”弦歌眼神一黯,垂眸不语,在他误以为她屈服时,她却忽然抬头,“你封杀秦筝?好啊,悉听尊便,反正他最近闹情绪不愿开工,动不动就拿身价压我,我也烦了。你要封杀请尽快,千万别手软啊!”
    她昂首挺胸地离去,一室茶香袅袅在门缝开阖的刹那吹散殆尽。厉景笙喝下最后一杯茶,目光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借着玻璃门的反光,恰巧可见一辆崭新的丰田在茶庄门口停下……
    chapter 11 吾宁爱与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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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歌站在人行道上,明可鉴人的车窗上映出她面无表情的样子。车内人瞠目见她,犹豫片刻方才放下车窗,挤出一个笑容,亲切地唤她“弦歌”。她兀自冷笑,磕扣在后座车窗上,猛一拉开车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伯母便从后座上摔出来,一边狼狈地整理新烫发型,一边嗨声向她摆手问好。
    弦歌瞥了瞥驾驶座上的大伯父叶咏靖,一言不发地扬起右臂,作势就要掴上大伯母的脸颊。叶咏靖惊得跳下车拦住她,低声哀劝:“弦歌……别气别气,她……她做得再不对,始终也是你伯母……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
    “一家人?”弦歌笑了,举高的手臂停顿在半空,直盯着叶咏靖冷讽,“原来你们还记得我跟你是一家人?”她放下手,斜睨那辆连车牌都没挂上的新车:“不久前还欠了一屁股债,这么快就能买车了?他开价多少才能让你们说那番话?一百万?两百万?……五十万?!”弦歌看着叶咏靖颤悠悠竖起五根手指,不觉失声冷笑:“五十万就把我卖了?少说也该在后面加一个零啊!”
    “没有没有……弦歌别听你大伯父乱说!你听伯母跟你说……”大伯母冲叶咏靖递了一个眼色,拉上弦歌的手,谄媚地劝。
    弦歌二话不说狠狠将她的手甩开,嫌恶地看着她:“你在媒体面前怎么说的?那次订婚你们俩都在场,什么情形你们不知道么?!如果不是爸爸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我会为了让他安心而演那场戏?!什么‘她和厉先生感情笃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这种鬼话也说得出口?!”她只觉从那时起便一步错,步步错,她善意地企图达成父亲的心愿,好选不选却选了心计叵测的厉景笙,一场简单的以“投资供其拍电影”为条件的交易愈演愈烈,到最后竟成了如今的混战局面。
    她抚额,头疼欲裂,仅抛下一句话:“三天内搬出我的公寓,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她被动地斩断这条亲人血缘,从此天南地北,都是她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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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歌就窝在病房的沙发里,蜷腿斜靠在扶手上。加湿器呼噜噜喷着白气,她不知不觉在这种催眠声中睡去,惊醒时已是后半夜,病房中安静得只有她一人的呼吸声,岑缓羽的病床上空空如也。
    她裹着毛毯打开病房门,走道上的照明灯七零八落的闪着泛绿的灯光,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窸窣人语声。
    弦歌褪下不合码的拖鞋,裸足踩在冰凉的瓷砖上,每向前走几步,那阵阵话语声便清晰几分,其中一人的嗓音略低。她怔了怔,脚步停在楼梯间门外,背贴着墙,眼角瞥向门内,岑缓羽挺拔消瘦的背影正好挡在她面前,顺着他肩部空隙直望,与他面对面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筝!
    秦筝倚在墙边,微蹙着眉,阵阵白气从他嘴里呵出,长叹纵使无声,亦有形。
    岑缓羽重新拾起雪茄,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唯见他手中星火微光,声音如火点般忽明忽暗:“……你别误会,她只是上来拿东西罢了。可能时差还没倒过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秦筝奇怪地扫了岑缓羽一眼,含笑垂眸,语气中辨不明喜怒:“我们吵架的事,看来她已经跟你说了。”
    “不用说也看得出来……”岑缓羽耸了耸肩,眼前一时烟雾缭绕,“这么冷的天,她一个人蹲在雪地里哭,除了你,还有谁能让她这样?”
    秦筝淡淡别过眼,盯着某处角落失笑说:“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为什么吵架?”
    “如果是为了转签的事,就不用说了。就算你不答应,也应该能理解。”岑缓羽弹了弹烟灰,怅然侧过半边脸,借着雪茄微红的火光,可见他略显失神的样子,“如果是为她曾和别的男人订婚的新闻,就更不必吵,她爱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次去英国,我们专程到因弗尼斯取景……”秦筝不声不响地岔开话题,抱臂微笑,“以前你和弦歌一起去过是吧?随那种macbackpackers旅行团?那像弦歌的风格,不像你的风格。”
    “……弦歌告诉你的?”岑缓羽不掩丝微诧异,侧目反问。
    秦筝不答,自顾说下去:“她说你是一个对生活品质要求极高的人,却愿意陪她同团参加那种累人的旅行。我有点意外,恐怕她不知道,你比她想象的还要爱她。”
    “那又怎么样?”岑缓羽更快地截断他的话题,莫名地打量秦筝, “你该不会认为我和她有什么吧?我们认识几十年了,如果真有什么,也就没你什么事了。”他顿了顿,忽然开窍:“莫非今天你们大起争执……是因为我?”
    “怎么?不是你让慕言给弦歌打电话催她回国的吗?还有这些照片……”秦筝从怀里掏出一叠照片递给岑缓羽,忽而自嘲地笑,“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看来不是。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直以来只以她的‘好朋友’自居,连争都不争就把她让给我,是因为你知道她爱我,还是因为有别的顾虑?”
    一阵穿堂风吹过,弦歌瑟瑟沿着墙根蹲下,难以置信地捂着嘴抽气。
    只听秦筝的声调高了几分,斩钉截铁地说:“岑缓羽,让弦歌正视你们俩之间的关系,让她有机会在你我之间平等选择!我不想让自己永远带着这个疑问活下去,你也不想一辈子只站在她身后,做那个所谓的‘好朋友’吧?”
    “她爱你,没什么可选择的。”岑缓羽驳斥,推开门就要往回走。
    弦歌藏身门后,脚底的寒气灌入全身,以至于她不住地打颤,然后听秦筝用压抑的调子一字一顿的拦下岑缓羽,说:“你知不知道,在英国,她发高烧的时候,我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