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样的岑缓羽,带着那样的笑容,用那样的语气挤对她、调侃她、与她拌嘴,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弦歌抿着嘴苦笑,只身坐在小河边,将双足浸入水中,踢腿溅起水花,水纹在她脚下扩散开,一圈圈荡出翠绿色的涟漪。垂柳枝探入河水中,青翠的嫩芽映着波光,绿得发亮。她怔怔盯着水面发呆,水纹晃得她眼前直发晕。
一个熟悉的咔嚓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响,她一惊,本能以为是狗仔记者,转过身张口就要恼。只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大大方方地冲她摆手,示意手中的相机。那个男生身上还穿着印有某某大学摄影学会的t-shirt,弦歌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是古镇标志性的明清建筑群,那棵垂柳不偏不倚地长在路口河岸,擦过柳梢间隙,灰瓦白墙的小楼高低错落地连成一片。背景蓝天白云,朝阳初现,确是再美也没有的风景。
而她一直心不在焉,美景近在眼前竟也浑噩不觉。
男生主动上前调出相机里照片,征询弦歌的意见,说是要用这张照片参加学校的摄影展。她的侧影停留在照片的右端,光影晦暗勾勒出三分之一的侧脸,朦胧中也能辨认她嘴角浅浅一抹笑意。那一刻,她想到的是谁?
弦歌只觉一阵慌乱,像被人捏了什么把柄在手,坐立不安。
“照片不能留。”她几乎是一口回绝,无商量余地,“这位同学,你要拍这个风景,我可以让开。但这张照片不能留。”
“为什么不能留?”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一个嗓音稚嫩,一个嗓音低沉。
“这位同学照得很好嘛,学了几年?”一只手从旁伸过来按在相机上,衣袖间可见patek philippe腕表,那人摘下墨镜,转言挤对弦歌,“丫头,你一个人坐在河边傻笑什么?”
缓羽?!
“你怎么来了……?”弦歌还有些懵,略显迟钝的傻样惹岑缓羽笑。
“当然不是来度假的。”岑缓羽笑了笑,不再往下说,只督促那个大学生将相机里的照片删去,打发人家走。直到旁人走远,他才挑了河岸旁一处凸起的河堤坐下,隔着三五步距离望她。
弦歌杵在原地怔看着他,眼神里空洞洞的,一反常态,不见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举手投足间倒有些不经意的局促。她眉心微皱,反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过来了?二叔告诉你我们在这儿?”
“你的脸色不太好。”岑缓羽没理会她的追问,目光定定停留在她脸上,很快又垂眼避开。她穿得很少,吊带背心外搭着一件鹅黄色的薄毛衣,只在胸前打了一个活结,两只手臂露在外面,晨风骤起时,她不由得缩肩吸气,将头扭向一旁。
“冷吗?”岑缓羽笑,拍拍裤子站起来,替她将那件小毛衣散开披在肩上。
他身上的烟草熏香味淡了许多,环臂在她肩膀两侧时,衣服上的皂角香波混杂在烟草味中。
岑缓羽一边替她整理毛衣,一边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讲:“公司出了一点事……恐怕,你们俩要取消假期跟我回去。”
“哪方面的事?”连弦歌都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岑缓羽就站在她面前,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一丝一缕的渗入她的毛孔里,这种温暖的感觉似乎已经存在多年,或许她从不曾发觉——只要有这股温暖,她就不会慌张无措。
“上车再说。”岑缓羽擦过她身畔往镇上走,迈出两步又停下来等她指路,“你和秦筝住在哪儿?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我们要在下午前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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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镇拐入国道的这段路颠簸不平,前一秒还艳阳高照的天空转眼就变脸,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车窗上,本就不好走的乡村公路变得更加泥泞。
岑缓羽亲自传达一个糟糕的消息——
“冯子尧死了,就是昨晚的事,脑溢血猝死。今天所有网站和报纸的娱乐版都在报道这件事,nas投拍《日月光华》受此影响最大,恐怕……电影拍不下去了。你和秦筝要立刻回去表态,尤其是你,股东这边需要一个交代,将损失减少到最低。”
比起秦筝的沉默,弦歌显得相当冷静:“家属那边呢?二叔过去安抚了吗?目前预计的损失是多少?股东那边怎么说?”
“先期投入30%的资金,冯导一死,投资商都对这部电影失去信心,撤资恐怕在所难免。以nas的财力,肯定不足以支撑这部电影的损失,所以我已经召集几个大股东开会,初步说服他们。资金方面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全力支持nas。媒体那边已经传出许多对nas不利的传闻,我听二叔说,接下来你们还有两部大制作在洽谈,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到公司下一步的计划。”
“不管怎么说,nas第一次独立投拍电影就遇到这种事,势必影响投资商对我们的信心。而且这部电影拍还是不拍也是个问题,剧本和主要演员都已经敲定了,如果由副导演掌镜,在票房上的号召力肯定会受到影响。冯子尧一死,整部电影的票房压力就等于集中在秦筝一人身上,导演又缺乏独立掌镜的经验,我怕……”
“对我没信心吗?”秦筝冷不丁答话,伸手反握住弦歌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放心,会有办法的。”
弦歌勉强抿抿嘴,算是笑着接纳秦筝的安慰,可一转脸,眉心的褶子却怎么也抹不平坦。她凝神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气,连心情都变得阴霾起来。
她粗略地浏览岑缓羽带来的一些杂志和剪报,走马观花地一瞥,便知外界早已流言四起,狂风暴雨扑面袭来。不单是《日月光华》的投拍问题,甚至连她与冯子尧的私交,也被一些无名小报拎出来大做文章。毕竟,当时争相与冯子尧合作投拍《日月光华》的不乏圈内大鳄,可冯子尧独挑了nas,并签下三年三部电影的合作意向。弦歌很清楚,除了岑缓羽背后集团的资金支持,也全靠父亲叶咏森生前与冯子尧的交情,令冯子尧愿做个顺水人情,助nas在圈内站稳脚跟。
然而,某些促成双方合作的人情因素落到不负责任的媒体手里,就彻底变味。某本以看图说话制造新闻的三流杂志封面赫然引用了一系列偷拍照,虽然照片中人影模糊,可熟悉的人还是能一眼辨认出照片中的男女主角正是冯子尧和弦歌本人。偷拍者编出几个令人萌生猜想的角度,硬是将一次公事上的饭局形容成不堪的桃色交易。小报末尾更恬不知耻地扬言冯子尧并非死于突发脑溢血,而是某种程度上的纵欲过度。
弦歌一阵烦闷,扬手将杂志反扣在腿上,半晌无语。
“我们可以循法律途径要求这些媒体公开道歉。”秦筝率先开口。这是最简便快捷的否认模式。
“不行。”弦歌和岑缓羽异口同声,两人对视一眼。岑缓羽接着说:“将事情闹大,是这些狗仔最想要的结果,但这样做只会喧宾夺主,冲淡冯导去世的影响力,无异于引火烧身。这些新闻虽是杜撰,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冯家的人看到,怕也会严重刺激他们的情绪。”
“对,还是低调处理。毕竟只是一些无名小报为夺人眼球,哗众取宠写的新闻。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做出一种姿态,撇开商业上的考量,先缅怀冯导对演艺圈的贡献。”弦歌将膝上的小报挪到一旁,掏出记事本罗列接下来要做的事,“缓羽,nas周年庆那天你要飞欧洲?能不能将行程延缓两天?务必出席周年酒会,我这就打电话回公司,周年庆的主题要改,还要广邀媒体共同参加冯导的悼念仪式。”她手掌一翻,只一个眼色,岑缓羽便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她掌心。
弦歌拨通几个电话,神情严肃地与电话里的人交代注意事项。中途有几通电话打进来找岑缓羽,手机就在他俩之间传递。通话结束时两人还会商量几句,尽是公事。
车外雨势渐小,薄光淡洒入窗,弦歌的侧脸冷峻,思路清晰地远程遥控那些在公司焦头烂额的下属。此时此刻,她精明强势的姿态与和秦筝在一起时判若两人,倒像足他多年前初次在a-star的总经理办公室中见到她盛怒未息的样子。她猛一抬头,眼中还保留着前一秒君临天下的威严,下一秒两人四目相对时,剩下的便只有错愕。
在那之前,秦筝以为自己对叶弦歌了如指掌,她聪明而骄傲,任性而狡黠,霸道却不蛮横,俨然是富贵人家大小姐的模样,对谁都秉持着一副唯我独尊的自信,哪怕当时他对她抱着退避三舍的态度,她表现出来的也是穷追不舍的决心,不同于一般女孩儿娇羞的局促。可乍然回想起时,秦筝却不禁苦笑,也许他们在a-star办公室撞见的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叶弦歌,那个年纪尚轻,却能令整个办公室的人垂手听训的叶弦歌,才是她真实的模样。他从不了解她心底的执着,就像她曾扛下所有压力远走他乡,生生把自己逼出抑郁症时的狼狈,他都不了解。
那时,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岑缓羽。
而他秦筝,却隔着宽广的太平洋,与她一别就是六年。更在六年后,用自己的不信任,在两人之前筑起一座高墙。时隔一年,他回过神来,想努力爬过那座墙,却发现在那座墙后与她一纸相隔的,仍是那个陪伴她许多年,且还会在她需要时随时相伴左右的——岑缓羽。
chapter 12 教妾若为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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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d rover驶进高速路口收费站,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透过收费站前排成长龙的车流便能窥探一二。
一路上弦歌与岑缓羽电话不断,忙碌不停,直到回到目的地的前一刻,弦歌带着浓浓倦意困乏睡去。车子沿着外环进城,途径一间便利药店时,岑缓羽打了个手势叫司机停车,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跑向药店,过了十分钟才回到车上,肩背上一片深色湿迹。
他伸手将药塞进秦筝手里,食指指向弦歌,放低声音说:“这是弦歌的药,等她睡醒,记得督促她吃。吃药时要喝温水,服药期间不能吃辛辣冰凉的食物,也不能吃感冒药。这上面有说明,你看一下。”
秦筝低眼一瞄,“嗯”了一声,再不开口。
岑缓羽顿了顿,慢慢靠向座位,似乎犹疑许久,才正视秦筝。“恭喜你们,”他的语气很轻,轻得就像袅袅浮烟,但又沉甸甸的。他是真心祝福:“我都听二叔说了,恭喜你们。虽然因为冯导去世,你们还不能马上对外公布婚讯,但这也是迟早的事,弦歌盼这一天盼了很多年……”他下意识用余光瞥向弦歌,微微笑了笑。
他们都未发觉,在岑缓羽话音初落时,她不声不响地抬了抬眼皮,而后又很快合眼。刹那间的悸动仿若黑漆空间中的一块孤岛,缓缓下沉,脚下是看不见的黑暗深渊……
回到公司时,公司大门早已被闻讯前来的媒体围得水泄不通。司机老练的将车绕道后门,弦歌说什么也不愿先回家换衣服,车子一停,她便哧溜跳下车,大步向紧急出口的楼梯走去。
秦筝想陪她,却被她毫不犹豫的劝止:“你先回去,你待在公司也帮不上什么忙。”她一说出口就知失言,见秦筝表情僵了僵,接不上话,她又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也累了,先回去吧,而且你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出镜,倒不如等明天上通告时再接收媒体的采访,他们免不了要你说几句的。”
秦筝不再坚持,隔着车窗看着弦歌和岑缓羽一前一后地步入楼梯间,许久,才喃声吩咐:“开车。”
这一忙就忙到大半夜。连轴应付董事会和股东,加上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待弦歌能透气离开办公桌时,外面已是稠如浓墨般的夜色。她站在顶楼的风口处,一阵夜风侵袭,她极不客气地打了几个喷嚏,半眯着眼杵在原地吹风。
岑缓羽踮着脚步靠近她时,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