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更好些……徽州墨……欧阳雨便是在徽州生的,他常常分不清徽州墨的香味和她身上的味道,那样的相似,若有似无的萦绕在他的鼻间心上……
    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那徽州墨的花茎已被他一枪打断了,他自己也不敢真的确信——来年当真有再开的时候么?在江北养那徽州墨已是不易了,这一回……真能熬的过去么?
    当真要送她回南京么?血浓于水……欧阳履冰到底是她的父亲,以前她再怎样的忤逆,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吧?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可是……她回去了,他该怎么办?
    卧房的灯依然是昏昏黄黄的,朦朦胧胧的,让人瞧什么都瞧不太真切,他转过头,看到欧阳雨正背对着他,蜷做一团,她……睡着了么?
    仿佛陷入了这一生中,从未遇到过的困局。
    他明明知道,什么事是该做的,什么事是不该做的——从父亲遇刺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以后的一切,都要他自己一刀一枪的去争去抢;他明明知道,早在郁廷益他们怀疑她的时候,他远远的把她送到国外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她无须像今日这样痛苦,他继续在他的战场上纵横捭阖;他明明知道,在她从威海回来的时候,他就不该再任性那一次——颜如玉不会死,郁廷益不会惹上现在这样天大的麻烦,军部不会因为拒不公布细节而屡受诘难;他明明知道……
    如果,如果他在东四十条就没有撞上她……
    他清楚的记得,他和颜如玉结婚的前一天晚上,他目光狰狞的扼住她的脖子,告诉她:至死不渝,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你都别妄想能摆脱我。
    他清楚的记得,她彼时的目光,如现在一般死灰,声音里没有一丝生气: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一定不要再遇见你。
    他拉开锦褥,缓缓的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她身上淡淡的兰麝香气,又一点一点的沁入他鼻间心上,如果可以,他情愿一生一世,都沉醉在这淡淡的兰麝香气里,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收到江苏督军府向全国发出的加急电报:先考欧阳公讳履冰恸于乙亥年辛酉月丁丑日,年五十二……
    第四十三章 烟花三月
    来年,还有花开的时候么?
    如果花已没有了心,还能活下去么……
    梅季端着报纸,白纸黑字的讣告占据了头版头条,他的目光在讣告和昨天从军部搬回来的徽州墨之间犹豫徘徊,真的……要送她回南京么?
    无论如何,欧阳履冰到底是她父亲,即便她名义上与他断绝了父女关系,可是……若是父亲死了,做女儿的不回去奔丧,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欧阳北辰几次三番的电话过来,如果不是连日来这些变故,他早该送她回去探视的,现在……竟连欧阳履冰最后一面,也没让她见上……
    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在南下的时候遇刺——于他无异是晴天霹雳,他只看到送回北平的冷冰冰的尸体,他还记得父亲临走之前叮嘱他:老四,这个天下迟早都是你的,趁着我没老,还能帮你多张罗两年……谁知数日不见,便是天人永隔了……
    欧阳北辰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倒没想到已是这番境况了,她幼年丧母,如今连父亲最后一面亦不可见,如果……如果她还清醒的话,该是怎样的打击?
    如果她醒着,又该怎样面对这一切?她已没有了做母亲的权利,又无法得到父亲的谅解——她平日里虽不说,他也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她对南京其实是极为惦念的;她的兄长和她的丈夫已成两分之势,迟早必有一争;她的丈夫公然纳妾,全然不将她的脸面放在眼里,红事又变成白事,无法解释,无法辨明,天下人都要指责她因嫉生恨……
    初春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却怎样也吹不开这一室的阴霾,她的眉头紧紧的皱着,仿佛梦中有什么极为痛苦的事,他的心一时又揪了起来——便是在梦里,她也无法惬意平安么?
    她狠狠的揪着褥子,头也狠狠的往枕头里钻,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梅季急忙俯下身去搂着她,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想掰开她紧攥着褥子的手,不料她转而攥着他的手,指甲狠狠的往他掌心刺去,钻心的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只得咬着牙承受她无知觉地剜刺。
    “娘……”,他听见她咬着唇低低的一句……即便在梦里,她也是这般隐忍,不敢有丝毫懈怠么……
    一次又一次试图尘封起来的往事,如暗夜潮水般袭来,一浪接一浪,几要将她扑的灭顶。她从一个浪头中挣扎起来,却迎来下一波更汹涌澎湃的浪头,拍岸击石,惊心动魄,待她从这一袭浪头中尚未喘过气来,又是风驰电掣回卷而来的惊涛骇浪……
    大娘拉着她的手说:“苦命的孩子,和你娘一样的美人胚子,只是……千万别似你母亲那般薄命……”
    一丈白绫从房梁上缓缓的降下来,不止是勒死了她的母亲,也收去了她三魂七魄,只余了一副躯壳,浑浑噩噩的飘荡于世间……
    欧阳北辰领着她到金陵女中报名,他嘴角一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不该老困在家里,那是一个牢笼——迟早夺走你的生气”,可是……她又眼睁睁的看着他,飞身上了一匹马,他回头望了她一眼,那马儿却越跑越远,直到天边,再也不见……
    梅季把头埋在她颈间,辗转呢喃:“雨,咱们也生一个,好不好?”转眼间,他又化作青面獠牙的魔鬼,扼住她的喉咙,剖开她的胸膛,将他们的孩子,鲜血淋漓的摔碎在她面前……至死不渝,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他恶狠狠的撕裂她的血肉,一刀一刀,都剜在她心上,却迟迟不肯落下最后那一刀……
    颜如玉的面孔在她眼前骤然放大,只那么一刻的功夫,她为什么要扑上来?只差那么一秒,只差那么一秒,郁廷益的子弹便会穿透她的胸膛——她便无须在这痛苦的世界里,辗转挣扎……
    每一条路,都通向悬崖绝壁,从万丈绝仞坠下,落在一条藤萝之上,那藤萝挂着的老树枯枝,又恰在此刻摇摇欲坠了……
    涔涔的汗珠从她额上渗出,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指甲在他掌心里越陷越深,梅季痛苦的低下头去,恨不能接下所有她正承受着的痛苦。他滚烫的身子和冰凉的锦褥从两面狠狠的挤压着她——仿佛要把她所有的痛苦都从身子里剥离出来,她一身的冷汗和着泪水,不知哪一滴汗是他的,不知哪一滴泪是她的。
    她惊恐的睁着眼,目光散乱,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碎语:“雨,我送你回南京……雨,我送你回南京……”
    吐着白气的的蒸汽机车,在阳春三月中向素有六朝都会之称的南京轰隆隆的驶去,间或鸣响的笛声却和这阳春三月显出不协调的哀伤来,伴着经过铁轨接缝时哒哒的声响,将车上众人的心绪也敲得杂乱无章,连列车经过的漫山美景,也无人有兴致去欣赏了。
    梅季一手撑着下巴,眼光漫无目的的从窗外掠过,高高低低的村庄里偶尔飘起几丝炊烟,远处看去像是画成格子的稻田里已绿了起来。人坐在包厢里,看外边的景致,便如同一幅幅移动的景观,明明是那样的生机勃勃,他却觉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来。欧阳雨在对面的沙发上,背对着他睡着了,这包厢宽敞的很,那沙发原本就设计成能睡人的样式。她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子,半截胳膊光在外头,梅季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把羊毛毯子拉开一些,又把她的半截膀子放进去,再把毯子拉上来给她盖严实了。
    送她回南京,然后呢?他从未像现在这般不知所措——政途上的事,他脑筋只那么一转,便能拿捏个八九不离十,唯独对她,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理事看着他草拟的辞呈,惊讶的半天合不拢嘴:“世侄,如今流言正盛,此时递上辞呈,怕不是遂了代总统的心?”
    他也只是笑笑:“我一人退下来,不还有你们顶着么,不过是避一避锋芒——前一阵军部也太扎眼了一些,难保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做些手脚,动不了我,只怕就要动别的地方,反为不妙。”
    他只这样简单的一说,诸位叔伯顿时就明了了,如今的政府少了谁都成,唯独不能少了他这个陆军总长。内忧不断,强敌环伺,谁手里有兵,谁才能说得上话——梅季纵然是暂时隐退,直隶一系也是牢牢的抓在手里,反而是郁廷益这些人,若是被人趁着这个机会拉下马来,以后他再要插手别的部门,可也不易了,倒不如让他一人来担起如今的的矛头所向,反正……人的想法总是奇怪的,身居高位的时候,人人睁大了眼睛去瞄你的错处;等你不在的时候,又去思念你的好处——他这棵大树暂且避一避,自然有别的派系忍不住要跳出来,那时他大可稳收渔人之利……
    可她呢……唯独只有她,他无计可施,毫无把握,谁知道……明天又是怎样一番境况?
    南京方面会怎样“招待”他这位隐退的陆军总长?欧阳北辰如何面对自己的妹妹变成这副模样?出了直隶会不会有人意图不利于他?颜如玉的死讯传到上海去方秉仁会如何?……所有这些问题,随着专列轰隆隆的鸣响,都留在了北平,越来越远,直至不见,他只想着一件事……他们这一世,就这样相对无言了么?
    包厢里靠窗的小桌上放着几篮水果,南粤的沙糖桔,闽越的灵山香荔,闽越的石硖龙眼……皆是从南方加急送来的。江北除了山东,别的地方都不宜水果种植的,这些东西自然还是南方的水土养育的好。欧阳雨一连几日水米不进,吃什么呕什么,开了药喂下去也是立时就会翻涌出来的,只有偶尔喂些南方送来的水果,她才能勉强吃下几口。丁医师隐隐约约的说是虚不受补,他当然知道丁医师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腹中那块肉是他硬生生的摘下的,而那伤痕永远不会再愈合了……
    列车穿过一条幽深黑暗的隧道,原本透过车窗笼罩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春光一瞬间不见了踪影。隧道很短,车行过去不过一分钟的时间,他却似乎被夺去了心魄一般,他从未对黑暗有过这样的恐惧——好象是被欧阳雨传染了一样,隧道不过短短的几百米,可他们的人生……还长得很呢……
    专列抵达南京火车站的时候,欧阳北辰已率了江苏督军府的一干人等在站台等候了,一排墨绿色的影子越来越近,只有欧阳北辰穿着白色的西装,左臂上罩着一块黑纱,既全了孝礼,也不至于失礼于各方前来吊唁的大员。
    梅季搀着欧阳雨下了专列,她安安静静的随着他走,一句话也不说,异常的乖巧宁静,梅季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是欧阳雨在这么多人面前显出异样来,他可真不知道要怎样解释了。这事总得和欧阳北辰说明的,不过总是私下说好看些,一路上欧阳雨默默不言,众人也只以为她是因为父丧的缘故,伤心过度。之前梅季和颜如玉的婚礼上出了些乱子,颜如玉命丧华堂,已是举国皆知的事情了,众人即便茶余饭后碎语几句,也绝不敢当面提起。于是他竟一路安静的带着欧阳雨回了督军府,在专设的灵堂里上了香,督军府的下人送来特地为欧阳雨准备的孝服,梅季因为自己心底先亏了三分,也取了一条黑纱绑在左臂上,看在旁人的眼里,倒显得梅四少和夫人鹣鲽情深了。
    梅季前脚到了督军府,后脚便有来拜会的人,欧阳北辰帮着他推拒了一些,又给他备下了接风洗尘的酒席,他只好以欧阳雨身体不适为由,让自己带来的人带着欧阳雨下去休息,以免被人看出不妥来,等两顿筵席散了,梅季正琢磨着不知欧阳北辰如何安顿他和随行诸人,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向欧阳北辰解释此事——教他怎样和欧阳北辰说呢?
    欧阳北辰给他和欧阳雨在督军府安置的住处是原来欧阳雨在南京时的闺房,空置了许多年,听说是前两天才打扫了的。他被灌了几杯酒之后回去,看到欧阳雨已歪在镶着雕花木边的琉璃榻上先歇了,隔着碧罗纱看不清她的脸,他撩开了碧罗纱帐,卸下全身力气似的也倒在琉璃榻上。这才看清那碧罗纱帐顶,都绘着浅浅的兰蕙花纹,隔着纱帐,外边的书案架格也好,香炉花瓶也好,都隐隐的不再真切,只听到身侧平静的呼吸。他被酒劲冲上来的忧思愁绪一点一点的化开,兰麝的浅香又丝丝沁入他的心中,他翻了个身,只愿这漫漫长夜便是一生一世了。
    欧阳北辰亲驾着灰色的别克轿车,绕着蜿蜒的山路缓慢的爬行,遮天蔽日的苍翠松柏中间或投下星点阳光,欧阳北辰的车后跟着十几辆军用车,随行的是江苏督军府的人和跟着梅季来的百余人,欧阳北辰的车里就梅季和欧阳雨两个人,梅季正琢磨着不知如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