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不料欧阳北辰先开了口:“我看她来了就没说过话,哪儿不舒服么?”
    梅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神色尴尬的笑笑,无奈的摊了摊手:“你也看到了,我真是……千错万错都是……我这才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欧阳北辰这才回过头来望了欧阳雨一眼,她垂着头,一双手还被梅季牵着。欧阳北辰摇摇头,车又在盘山道上转了半个小时才停了下来,梅季只看到远远的丛林深处,似有白色的墙影,远远的传来一两声布谷鸟的叫声,甫一下车,便觉清气扑面而来,让人觉着惬意悠然,先前满心的浮躁又渐渐的平下去。
    “这是我的一处别院,我看她的样子,倒是需要静养,督军府人多嘴杂,恐怕不方便,况且……”,他皱了皱眉,低声嘀咕了一句:“她住起来,应该也习惯一些。”
    转过两条竹径,梅季便看到一幢和他在北平的雨庐如出一辙的别墅,在紫金山的半腰上悠然独立。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从何处而来,只看到紫色的藤萝爬上灰白的墙垣,梅季怔了老大一阵,才回过头来笑道:“你……”,他原本准备问他是否好事近了,马上又意识到此时这问题并不合宜,于是改了口:“……原来是筑巢引凤啊?”
    欧阳北辰的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又不是人人都像复卿你这样好福气的。”
    梅季微微一愣,脸上已有些讪讪,再仔细地瞧过去,才发觉这别墅似乎也不像新落成,从大门进来到正门,也未见任何标牌门楣,一时有些疑惑:“这……不像是新落成的呀?难不成……要等将来的嫂子提笔落款?”欧阳北辰努了努嘴角并未答话,梅季的好奇心却上来了——他敲破脑壳也猜不出来,能让欧阳北辰放弃做圣人的女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哪一家的小姐?倒真想拜会拜会……”
    欧阳北辰摇摇头,一边引他进去,一边淡淡地答了一句:“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一场落花流水罢了。”
    梅季心中更是惊异,偏过头来盯着欧阳北辰瞧了老半天——他们是同岁的,他好歹也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以前也有不少对欧阳北辰恋慕有加的名门淑媛,却从不见他身边有什么莺声燕语。此时听他说落花流水,不免在心底有些笑话他,摇着头不敢苟同欧阳北辰这一贯以来的闷葫芦性子:“我就不信,以你的人才,还会有女人看你不上的。照我看,管你落花流水的,只要是使君无妇,罗敷无夫,便是强扭,也要把这瓜给扭甜了!”
    第四十四章 物是人非
    此言一出,梅季只觉掌中一动,似乎是被他牵着的欧阳雨的手略微缩了一缩,他讶然的望向欧阳雨,却见她又低着头,神色怆然了。梅季回想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不禁又是悲从中来——他心里便是这样想的,只要是他想要的,管你落花流水,强扭也要扭甜了——他和欧阳雨这桩姻缘的开端,不正是如此么?
    欧阳北辰并未接口他这句话,送他二人上了楼。梅季牵着欧阳雨,一步一步的跟着欧阳北辰往上走,这私邸的格局,和他在北平的雨庐如出一辙,他走起来极是熟悉,只是心中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劲来,又说不出这不对劲在哪里。欧阳北辰在前边引路,一边向梅季道:“小雨以前是大娘养大的,此番回来大娘必要见她。这两日事多,大娘一时分不开身,怕过不了两日,大娘就要遣人来请了,你看……是不是我先和大娘说一声……”
    梅季正思索着到底哪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对来,嗯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是要拜会丈母娘了,可欧阳雨如今这副模样,见了要怎样呢?见的人多了自然会露出破绽了,可不见又说不过去,踌躇之后只好道:“先延两日吧,看她的情形能不能好些……”
    安顿好了欧阳雨在楼上歇下,欧阳北辰自挑好了服侍他们的下人,这方面梅季自是放心的,他到了南京的安全问题,还有这些事情的保密问题,欧阳北辰自是不得不帮他安排妥当的,出了事谁的面子上也不好过。有一个侍女进来要服侍欧阳雨歇息,梅季却不愿假手他人,替她掖好被角,又长叹了一口气出来,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欧阳北辰送梅季上去,梅季再送他下来——这样来来回回的客套总是少不了的,他心里却放心不下,频频的回头看。这私邸的格局和北平的一模一样,他自然知道哪里能看到二楼那间房的窗,从那间房的窗帘下,又能看到哪里。他这样频频回头,明明知道刚刚已让她睡下了,心底却隐隐的期待能看到窗帘被拉开,然而窗帘晃动了一下,却没有露出那张他所期待的脸来。
    花园里的鹅卵石子小路旁植着一株一株的绣球花,此时尚未到花期,只有生长繁盛的绿叶簇簇如累累雪球,梅季一回头,又看到远处墙上爬着的紫色藤萝花——明明是春日明媚,他却看不出一丝喜气。江南土壤肥沃,气候也比江北来的湿润,最是适宜养育这些花草的。在北平的时候他曾与欧阳雨提过,想让人移些兰花到雨庐去培育,欧阳雨却嫌他这样浪费人力物力,是啊……江南不需这样的大费周章,已是花团锦簇,他却在江北,一味强求……远远的看过去,园子里各色花卉应有尽有,却看不到欧阳北辰曾送与他的徽州墨。不止于此,连一株兰草也看不到,他正欲开口相询,头还未转过来,鼻上已挨了一拳,他一时猝不及防,况是大病初愈,竟被欧阳北辰一拳打到了地上。
    “欧阳,你——”,他尚未站起身来,欧阳北辰已一把提起他,又是毫无保留的一拳,砸在他腰腹之上,“你要问我为什么揍你吗?”
    欧阳北辰向来克制的脸上,此刻隐隐抽动:“复卿,不要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生无可恋的样子,不要以为你装死我就会手下留情!”
    梅季被他掼在一株绣球花上,咳了几声才说出话来:“我现在倒真巴不得你打死我,打死了我,我也解脱了,也胜于现在这般,生不能,死不能……”,欧阳北辰又一把提起他的领口,为他这样的颓郁气急无奈。一顿拳脚下去,梅季只是不还手,欧阳北辰满腔的怒意,竟无处发泄了,又一把把他掼下去:“我不打你,我偏不打你——我打死了你,倒称了你的心,我只是,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复卿,你聪明一世,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梅季伸手拭了拭嘴角,手上沾上一抹鲜红的血迹,他望着欧阳北辰只是笑,笑得凄怆而无力,聪明一世——是啊,人人都说他聪明,却偏偏在最该聪明的时候,糊涂了一时,造成这让他终生愧悔的过错。他原本该有着锦绣的前程,那是他可以看得到的未来,一切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他却在这种时候,以一种最不可预料的方式,毁掉自己原本所拥有的一切——欧阳北辰戳着他鼻子尖,心中纵是恨到极点,此时亦无可奈何,纵使他此时杀了梅季,也是于事无补了——
    “当时我便反对你们的婚事,可你是怎么说的?我去北平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我就这么一个,一个……你竟这样狠得下心——复卿,你,你怎能狠心至斯?”
    欧阳北辰咬着牙,恨不能将欧阳雨所受的千般苦楚,尽加诸于梅季身上。然而梅季一脸灰败,让他更无从下手,他倒宁愿梅季不如现在这般的颓丧,那样他便也能心安理得的整治他了,偏偏——偏偏现在两个人,一个如行尸走肉,一个又失魂丧魄,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送梅总长回督军府,找医生看看!”欧阳北辰阴着脸,叫了人进来,非要送梅季去看医生,梅季却不肯,心想这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欧阳北辰却十分坚持,一定要人带他回督军府看医生,梅季无法,只得依了他。
    江苏督军府的医生给梅季上了药,欧阳北辰仍没有回来,梅季不得不在督军府等候 ——到了江东,他最多不过是督军府的姑爷而已,总不能来去都如自己的意。总得等欧阳北辰回来了,告了辞才能回去紫金山那边的私邸,谁知等了许久仍不见欧阳北辰的影子。督军府里他又不好乱逛,只好在欧阳雨原来的闺房里坐了一阵,谁知这一坐又是悲从中来,书案上的点点墨香,镂玉瓶中斜插的几管湖笔,屏风后的江南烟雨图,碧罗纱间的馥郁……无不让他生出对往昔迤逦闺房趣事的回忆。
    焦烦难耐下,只得往花园走走去散心,督军府里的花园较之江北的园林颇有不同,便是和紫金山上欧阳北辰的私邸,亦有些不同的趣味,梅季信步走过去,不得不赞叹江东真是水土丰饶之地,江北一盆徽州墨便耗去了他不少心力,在这南京却是各式的珍奇品种应有尽有,沿着错落有致的一斜蝴蝶兰布开的小道走过去,方有一些春光明媚的心情,却听到远处传来些许争吵之声。
    “夫人,这花一向是老爷喜欢的,要是不问过少爷就锄了,少爷回来了,让小的们怎么回复呢?”
    “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花匠来教训我了?少爷——少爷可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你可知道百善孝为先……”,梅季循声看过去,一位中年贵妇正指着一个花匠在发脾气,听她这口气,似乎是欧阳北辰的母亲?
    “夫人,不是小的们不听夫人吩咐,实在是上一回有一株徽州墨养坏了,少爷发了老大的脾气,说是再有此等事情,小的们饭碗就要保不住了,小的家里还有四五口人靠小人吃饭……”
    那花匠话尚未说完,就听得啪的一声,梅季心中一惊,偏头瞟见那花匠脸上已是红辣辣的五个手指印,正是那中年贵妇身边的另一位中年妇人所掴下的痕迹:“这园子怎么安排,是夫人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夫人不过要锄几株花罢了,你便啰嗦了大半个时辰,别以为咱们不知道,你是找人去搬救兵去了,今天就是少爷回来了,这几株徽州墨,夫人也是锄定了!”
    嶙峋山石之后,齐齐的一排徽州墨过去,长长的剑叶簇着紫茎白唇。梅季远远的瞧见,一时间深思恍然,那徽州墨的香气是极淡的,仿若欧阳雨发间的味道,好像那香气便在鼻尖萦绕。他一时便忘却了他这是在江苏督军府做客,忘了那颐指气使的妇人是欧阳北辰的母亲,只觉着那徽州墨不该也不能再被任何人摧残。
    梅季抬脚便要转出山石之间,谁知园子的另一边已有人气急败坏的赶回来了,原来这些徽州墨并不止一人看管的,一见二夫人要锄徽州墨,早有人急急的赶出去找欧阳北辰回来。梅季看见远处一阵鸡飞狗跳,这才惊觉这原是自己不该管的事情,只得将迈出去的步子又退了回来。
    欧阳北辰匆匆的赶回来,不耐烦的挥手让花匠们退下去,院子里的花匠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今日的差事算是有惊无险,欧阳北辰一个眼色,原本跟在二夫人身后的那位中年妇人,连同跟着欧阳北辰的副官秘书等人也下去了,梅季隐约间嗅出一丝不对劲来,此时又不便出来,只好隐在山石之后,进退不得。
    “娘,你这又是何必——同几株花过不去,让人看了,也不嫌笑话么?”
    “我不怕人笑话?我就是怕人笑话,才要锄掉这些东西——种在这园子里这么多年了,我天天都怕人笑话,已经怕了十几年了,现在我不过要锄几株花,你就心疼了?”
    “娘!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咽不下这口气吗?”
    “你以为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吗?”梅季皱着眉,只觉这事似乎已涉及这督军府里的隐秘了,愿是不该他管的,只是……徽州墨……这些花此刻竟似有魔力一般,促着他想弄明白这些事情,眼见着欧阳北辰和他母亲——二夫人的脚步已朝着自己这一边来了,他忙换了一个隐身之处,只听得二夫人怨愤的声音:“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吗?我咽了十几年,还有什么咽不下的——我不过是怕你闹出什么事来罢了!”
    “你千方百计的让那个孽种回来,安得什么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我生出来的,你肚子里肠子拐个弯儿,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年要不是老爷发现的早,还不知你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如今……如今老爷不在了,你就以为可以自发自为了是不是?你连自己的娘亲都不信,生怕我害了她一根手指头,急急的把那个孽种送出去……”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两个字!”欧阳北辰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透着浓浓的不悦:“这徽州墨种在这里,谁也别想给我动一锄头!”
    “我怎么养了你这样一个孽障!”梅季听着那声音近了,忙屏气凝神,不敢惊起半点动响,他估量着天下做母亲的大概到此时都要拿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来教育儿子,果不其然,二夫人接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欧阳北辰往进内院的方向去:“你也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这样让娘不放心,那个小蹄子有什么好……”
    欧阳北辰步子倏的停下,一脸的疲倦不堪:“娘,这几日我很累了,就不要再提这些事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