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夕微微吃了一惊,但她曾得仲晏子传授奇门之术,立刻察觉到这片竹林中阵阵连环,原来竟然是个无比精妙的九转玲珑阵,现在不慎被她触动了阵法,正衍生出惑人心神的幻象。当即催动真气注入腕上的湘妃石,宁心合目,向前挥手喝道:“散!”
灵石晶光闪烁,雾气如潮轻涌,水纹一样向两侧波动,含夕趁隙依照奇门方位纵身而出,但一落地便发觉不对,本该在湘妃石灵力之下消散开的白雾犹如活物般绕身而来,脚下地面却似是即将塌陷,要将人拖下某处深渊。她急忙扬手射出袖箭,缠住面前依稀可见的修竹借力而起,认准乾六宫方向落去。按九宫之位推算,这一步原应是阵法生门所在,谁知雾气却越发浓重,骤然坠入了无声无息的空白世界。
突然之间,看不见也听不见,却感觉雾气深处潜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随时会向自己袭来。那种难言的恐惧好似洪水汹涌,几乎覆灭心神,含夕一动也不敢动地困在雾中,不过一会儿冷汗便湿透了衣衫。正惊恐间,身边忽有毛茸茸的东西擦面掠过,她不由失声惊叫,失足跪倒在地,便在此时,林外一个温和的声音淡淡响起:“雪战回来。”
清溪澄澈转过山间,轻轻荡开迷雾,濯亮黑暗,一切冰冷与恐惧瞬间驱散,周身浓重的湿气化作温柔而滋润的微风,安抚下狂跳不止的心。含夕愣愣地跪在那里,那声音微微带笑,再次传来:“走这边。”
“啪”地一声轻响,有个细小的物件落在前方不远处,含夕犹豫了一下,循声纵出,雾气荡漾飘移,露出一条白石的小径。随着接下来的指引,她一步步向前,身侧碧影丛丛,再见青竹如玉,待到最后,眼前豁然开朗,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音。
含夕低头,发现脚边有枚光滑的黑玉棋子,正是这个将她带到了阵外。她俯身拾起棋子,向前看去,面前仍是一片烟岚般的雾气,但却煦暖怡人,温和飘渺,与之前林中沉重的浓雾截然不同。
青竹环绕,翠色冉冉欲滴。水雾的深处看起来像是一泓温泉,泉水自层叠奇秀的岩石间错落而下,不断注入池中,浮起暖暖水汽,使得周围一切都变得朦胧。含夕直觉泉池旁边有人在,但却因这四周的幽静而屏住声息,只是站着不动。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才在精舍中研药的碧衫女子端着个青玉小盘自林中走出,见到含夕吃了一惊,急忙道:“含夕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这里是庄中禁地……”
“离司,没关系的。”刚才那个好听的声音又响起,离司闻言侧身退开,“是,主人。”
薄雾中有人起身向这边走来,含夕看到他轻云般的衣袂仿佛带着流水似的微蓝,那颜色略显得有些孤清,有些寂冷,然而出现在面前温润的面容,却有着令人安静的高贵与从容。
他最终拂开一枝青润的翠竹,在她身边停住脚步,微微一笑,唇边牵出优雅的弧度:“你叫什么名字?”
在他俯身的一刻,含夕感觉到有别于四周暖雾清冷的气息,这让她想起空谷幽林雪落无声的景致,而他的声音却如薄暮时分宁静的光影,带着隐约浮动的暗香,轻轻覆没了一切。
她突然忘记了应该怎样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回望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影,泛起微笑的涟漪,“你是含夕,对吗?”
“嗯……嗯!”含夕终于有一点回神,对他点头。
他低低地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手心里雪球一样的小兽蹲在那里,“你在找它吗?”
含夕再次点头:“雪战,它总不肯和我玩。”
“来。”他对她示意一下,让她伸出手来,手掌微微一倾,将那小兽交到她手中。雪战方要跳起身来,忽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压在额头上,“呜”地低叫一声,乖乖地趴入含夕的掌心。
“啊!”含夕惊喜万分,睁大眼睛问道:“它不会了跑吗?”
他笑道:“放心,只要有我在,它就会听你的话。”
含夕将雪战抱入怀中,雪战慑于主人在侧不敢反抗,蓬松的尾巴一扬,整个盖住身子,无奈地埋头下去。含夕开心地仰起头,“你是谁?为什么雪战肯听你的话,连子娆姐姐让它跟我玩它都不肯。”
他淡淡笑说:“我叫子昊。”
温泉之上的山崖旁有几块天然岩石,石头形似桌凳,古拙质朴,因经年的风雨与长期的触摸而泛出莹润的光泽,触手其上,温凉舒适。石面上摆放着一副紫竹棋盘,盘上棋子散落如星,纯粹的黑与洁净的白,点点倒映着竹林翠影。
离司将托盘放下,如平日一样先服侍子昊用药。含夕坐在石畔不声不响地看着,雪战自她怀中探出头来,明瞳晶亮,两个都乖巧得出奇。
盏中药汁浓重而苦涩,子昊垂眸将其饮尽,面上不见一丝异样,只是习以为常的淡然。原来这就是子娆姐姐的哥哥,含夕悄悄想着,似乎和王兄不太一样。一身素衣,三分病容,他看起来形容文弱,但身上却有一种清静入骨的尊贵之气,那气质来自于一个淡淡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好像能使周围之人不由自主便融入他的平静,渐渐心生顺从。含夕因此而感到奇异,方真正明白子娆为何要选这处山庄居住,这样的竹林,这样的素净,比起热闹繁华的楚都更适合这样的人。
子昊将玉盏搁回,离司替含夕沏过茶,便先行退了下去。子昊看向正自睫毛底下偷偷打量自己的小丫头,笑问道:“方才在竹林中触动了我的阵法,你所学应是奇门遁甲之术吧?”
“嗯,是师伯教我的。”含夕回望那片静谧无声的幽林,依旧心有余悸:“可是刚才奇门遁甲非但完全没有作用,反而越走越错,怎么会这样呢?”
子昊笑了笑,道:“这林中阵法的关键之处专为克制奇门遁甲,所循乃是太乙神数,若依后天方位推算,便会一错再错,最终触动阵眼幻象,刚刚是不是吓着了?”
含夕嘴巴微微鼓起,若换作平常,定然要逞强说没有,可现在却如实点头承认,又有些好奇地道:“难道阵法还可以不按奇门遁甲设定吗?我从来都没听师伯说过。”
子昊轻轻抬手拂去棋盘上几片竹叶:“术数有三式,奇门、太乙、六壬,三式同源而生,却又不尽相同,自成体系。你的师伯除精通奇门遁甲外,亦对大六壬深有研究,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含夕道:“咦,你认识我师伯?啊,是了,子娆姐姐喊师伯叔父,你是她的哥哥,那便也是师伯的侄儿了。”
子昊微笑颔首,含夕从先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慢慢便不再拘谨,打量四周,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没有人陪你玩吗?”
子昊眸底笑意略深,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子娆姐姐将这里划为庄中禁地,除了送药的离司,谁也不准擅入,我也不可以出去,每日至少要泡一个时辰的温泉药浴,要按时服四次药,然后还有一次极难喝的蛇胆酒。”
“唔,我知道,那是用烛九阴的蛇胆泡成的,苦得要命。”含夕轻锁眉头,很是同情地道:“不能出去,又没人陪你,那你平时都做什么呢?”
“下棋。”
“自己和自己下棋?”
“算是吧。”
“那岂不是很无聊?”
子昊含笑不语,含夕将手支在石上盯着黑白分明的棋子,侧头道:“肯定无聊的,我在宫里的时候,王兄也总是立下一大堆规矩,不准干这,不准干那,那些侍女们没人敢违抗,我都快要闷死了,幸好有时候皇非还肯帮我溜出来玩。哎呀!如果皇非能来就好了,他可以陪你下棋,不过你可不一定赢得了他。”
子昊道:“他的棋艺很高明吗?”
含夕竖起四根手指扬了扬:“你不知道,他才出风头呢!琴、棋、剑、兵,号称楚国无人能及。不过呢,他也确实挺厉害,别人下棋从来赢不了王兄,只有他几乎次次都赢,王兄也都输得心服口服。”
“哦?”子昊眉梢轻轻一动,垂眸浅思。在楚王御前亦能这样毫无顾忌,少原君之锋芒由此可见一斑。此一人可定强楚,楚一国可定天下,要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将王族的势力移花接木,使其涅槃重生,无论从身份、能力或者那份心志,楚国皇非,终究还是最为恰当的人选。
略微侧首,虽在温泉之旁,仍是觉得有些凉意,不由一阵轻咳。温泉也好,蛇胆也好,虽能稍微减轻积毒所带来的痛楚,却无法将其彻底根除。自己的身体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前些时候在终始山便察觉出来,近来这种异常的疲惫与心口频繁的闷痛,表明蛰伏在体内的剧毒已完全侵蚀到了心脉,离司每次诊脉后黯然的神色也足以证明此点,那个她始终不敢说出口的期限,他却不能,也无法去回避。
所以心中大计早定,却是任何人都不曾坦白相告。八百年岁月中渐趋分崩离析的王权,神圣帝都下糜烂的真像,辉煌王城中破败的浮华,从第一次以君王的身份面对那张庄严的御座,这双眼睛便早已看得无比透彻。数十年内外交困,昔日兴盛庞大的王朝和这副身体一样,早已病入膏肓,积重难返。中兴之君,重振天威,若他有一个十年,哪怕五年的时间,这些字眼都可能成为现实,然而他没有。
子娆费尽心思要他来楚国,却始终不曾直说的目的,他又何尝不懂。她因对他的了解而小心翼翼,却不知若为了这四海臣民,为她展眉一笑,他其实并不在意对一个医者折下自己的骄傲。只可惜,他太清楚即便这样做了,也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
巫医歧师,此人原是巫族辈分最高、医术最精的三大长老之一,亦是子娆的母亲婠夫人的师叔,却在二十年前被施以极刑逐出宗族,原因是他生祭活人为血蛊,残杀幼童饲喂毒物,违背九族禁令,私自研究上古禁术。
当年钦天司发现此事,会同巫族另外两位长老,裁定歧师罪当处死,派出影奴秘密将其擒下。但那一年恰逢九公主诞生,襄帝以为杀之不祥,钦天司遵从王命,改施刖刑,将歧师囚入深牢,却在三个月后被他越狱而逃,不知所踪。
此后数年间,商容手下的影奴以及巫族长老都曾先后追捕歧师,却被他频频逃脱,直至凤后发动宫变,帝都大乱,两族蒙难,此事才不了了之。
歧师对王族的仇恨并非源于巫族的覆灭,而是由来已久,并且此人生性冷血,残忍嗜杀,虽一手医术高明至极,却从不以医者自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歧师是因何给了子娆医病的承诺,都绝不会好心为他医治。眼下一分一毫,皆会牵动大局,身为王族之主,他怎能将性命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摆布?
一心追随着自己的人,透澈如子娆,沉稳如苏陵,老练如商容,忠诚如墨烆,体贴如离司……他们每一个都可以抱有幻想,重华宫剑光血影下走出的东帝,却不会。为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而让苦心经营的局面脱离自己的掌握,陷入凌乱未知的境地,那这因此而延续下来的生命,对他来说便只是一场无谓的笑话。
面前清淡的笑容在垂眸的瞬间轻轻收敛,春水卷走落花,残月斜照幽庭,含夕仿佛坠入心湖深处未见的一隅温柔,隐隐被那莫名的惆怅迷惑。她很想伸手留住他的微笑,却又不敢打扰,等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以前和皇非下棋总被他欺负,你棋艺这么高明,可不可以教我几局?也好过自己一个人下棋嘛。”
子昊修削的手指向内一收,棋子温凉如玉,略起波澜的心境刹那平复,淡笑道:“你又没有见过我下棋,怎知我棋艺高明?”抬手将面前棋子依次拾起。含夕急忙放开雪战,帮他将棋盘清出,“你之前摆的一看就是很难解的古局,寻常棋艺怎么可能研究这个?”
子昊并不反驳,将一枚白子递给她,“先看看你的棋力,让你受子先行。”
“好啊,让我几子?”含夕问道。
“你平时与皇非对弈,所受几何?”子昊道。
含夕想了想道:“有时三、五子,也有时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