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抓到手中。下边,是一颗人头!被日本人活埋了的。他的心跳到口中来,赶紧松了手。帽子没正扣在人头上。他跑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帽子只罩住人头的一半。像有鬼追着似的,他一气跑到城门。
    擦了擦汗,他的心定下来。他没敢想日本人如何狠毒的问题,而只觉得能在这年月还活着,就算不错。他决不再想自杀。好吗,没被日本人活埋了,而自己自动的钻了冰窟窿,成什么话呢!他心中还看得见那个人头,黑黑的头发,一张怪秀气的脸,大概不过三十岁,因为嘴上无须。那张脸与那顶帽子,都像是读书人的。岁数,受过教育,体面,都和他自己差不多呀,他轻颤了一下。算了,算了,他不能再惹蓝东阳;惹翻了东阳,他也会被日本人活埋在城外的。
    受了点寒,又受了点惊,到了家他就发起烧来,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在他害病的时候,菊子已经和东阳结了婚。
    偷生 十八
    正是芍药盛开的时节,汪精卫到南京,成立了傀儡政府,当了头号大汉奸。为了和汪精卫争地盘,北平的汉奸们死不要脸的向日本军阀献媚,好巩固自己的地位。日本人呢,因为在长沙吃了败仗,也特别愿意牢牢的占据住华北。北平人又遭了殃。“强化治安”,“反共剿匪”,等等口号都被提了出来。西山的炮声又时常的把城内震得连玻璃窗都哗啦哗啦的响。城内,每条胡同都设了正副里长,协助着军警维持治安。全北平的人都须重新去领居住证。在城门,市场,大街上,和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遭到检查,忘带居住证的便被送到狱里去。中学,大学,一律施行大检举,几乎每个学校都有许多教员与学生被捕。被捕去的青年,有被指为共产党的,有被指为国民党的,都随便的杀掉,或判长期的拘禁。有些青年,竟自被指为汪精卫派来的,也受到苦刑或杀戮。
    小羊圈自成为一里,已派出正副里长。小羊圈的人们还不知道里长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以为里长必是全胡同的领袖,协同着巡警办些有关公益的事。所以,众望所归,他们都以李四爷为最合适的人。他们都向白巡长推荐他。
    可是,还没等李四爷表示出谦让,冠晓荷已经告诉了白巡长,里长必须由他充任。他已等了二年多,还没等上一官半职,现在他不能再把作里长的机会放过去。虽然里长不是官,但是有个“长”字在头上,多少也过点瘾。况且,事在人为,谁准知道作里长就没有任何油水呢?
    这本是一桩小事,只须他和白巡长说一声就够了。可是,冠晓荷又去托了一号的日本人,替他关照一下。惯于行贿托情,不多说几句好话,他心里不会舒服。
    白巡长讨厌冠晓荷,但是没法子不买这点账。他只好请李四爷受点屈,作副里长。李老人根本无意和冠晓荷竞争,所以连副里长也不愿就。可是白巡长与邻居们的“劝进”,使他无可如何。白巡长说得好:“四大爷,你非帮这个忙不可!谁都知道姓冠的是吃里扒外的混球儿,要是再没你这个公正人在旁边看一眼,他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呢!得啦,看在我,和一群老邻居的面上,你老人家多受点累吧!”
    好人禁不住几句好话,老人的脸皮薄,不好意思严词拒绝:“好吧,干干瞧吧!冠晓荷要是胡来,我再不干就是了。”
    “有你我夹着他,他也不敢太离格儿了!”白巡长明知冠晓荷不好惹,而不得不这么说。
    冠晓荷可是急于摆起里长的架子来。他首先去印了一盒名片,除了一大串“前任”的官衔之外,也印上了北平小羊圈里正里长。印好了名片,他切盼副里长来朝见他,以便发号施令。李老人可是始终没露面。他赶快的去作了一面楠木本色的牌子,上刻“里长办公处”,涂上深蓝的油漆,挂在了门外。他以为李四爷一看见这面牌子必会赶紧来叩门拜见的。李老人还是没有来。他找了白巡长去。
    白巡长准知道,只要冠晓荷作了里长,就会凭空给他多添许多麻烦。可是,他还须摆出笑容来欢迎新里长;新里长的背后有日本人啊。
    “我来告诉你,李四那个老头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不来见我呢?我是‘正’里长,难道我还得先去拜访他不成吗?那成何体统呢!”
    白巡长沉着了气,话软而气儿硬的说:“真的,他怎么不去见里长呢?不过,既是老邻居,他又有了年纪,你去看看他大概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我先去看他?”晓荷惊异的问。“那成什么话呢?告诉你,我是正里长,只能坐在家里出主意,办公;跑腿走路是副里长的事。我去找他,新新!”
    “好在现在也还无事可办。”白巡长又冷冷的给了他一句。
    白巡长可是没有说对,里长并非无公可办。冠晓荷刚刚走,巡长便接到电话,教里长马上切实办理,每家每月须献二斤铁。听完电话,白巡长半天都没说上话来。别的他不知道,他可是准知道铜铁是为造枪炮用的。日本人拿去北平人的铁,还不是去造成枪炮再多杀中国人?假若他还算个中国人,他就不能去执行这个命令。
    可是,他是亡了国的中国人。挣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不敢违抗命令,他挣的是日本人的钱。
    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他的脊背似的,他一步懒似一步的,走来找李四爷。
    “噢!敢情里长是干这些招骂的事情啊?”老人说:“我不能干!”
    “那可怎办呢?四大爷!”白巡长的脑门上出了汗。“你老人家要是不出头,邻居们准保不往外交铁,咱们交不上铁,我得丢了差事,邻居们都得下狱,这是玩的吗?”
    “教冠晓荷去呀!”老人绝没有为难白巡长的意思,可是事出无奈的给了朋友一个难题。
    到了冠家,李老人决定不便分外的客气。一见冠晓荷要摆架子,他就交代明白:“冠先生,今天我可是为大家的事来找你,咱们谁也别摆架子!平日,你出钱,我伺候你,没别的话可说。今天,咱们都是替大家办事,你不高贵,我也不低搭。是这样呢,我愿意帮忙;不这样,我也有个小脾气,不管这些闲事!”
    晓荷见李四爷来势不善,又听见巡长的卖面子的话,连连的眨巴眼皮。然后,他不卑不亢的说:“白巡长,李四爷,我并没意思作这个破里长。不过呢,胡同里住着日本朋友,我怕别人办事为难,所以我才肯出头露面。”
    白巡长不等老人开口,把话接了过去:“好的很!总而言之,能者多劳,你两位多操神受累就是了!冠先生,我刚接到上边的命令,请两位赶紧办,每家每月要献二斤铁。”
    “铁?”晓荷好像没听清楚。
    “铁!”白巡长只重说了这一个字。
    “干什么呢?”晓荷眨巴着眼问。
    “造枪炮用!”李四爷简截的回答。
    晓荷本想说:造枪炮就造吧,反正打不死我就没关系。可是,他又觉得难以出口,他只好给日本人减轻点罪过,以答知己:
    “也不一定造枪炮,不一定!作铲子,锅,水壶,不也得用铁么?”
    白巡长很怕李老人又顶上来,赶快的说:“管它造什么呢,反正咱们得交差!”
    “就是!就是!”晓荷连连点头,觉得白巡长深识大体。“那么,四爷你就跑一趟吧,告诉大家先交二斤,下月再交二斤。”
    李四爷瞪了晓荷一眼,气得没说出话来。
    “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白巡长笑得怪不好看的说:“第一,咱们不能冒而咕咚去跟大家要铁。你们二位大概得挨家去说一声,教大家伙儿都有个准备,也顺手儿教他们知道咱们办事是出于不得已,并非瞪着眼帮助日本人。”
    “这话对!对的很!咱们大家是好邻居,日本人也是大家的好朋友!”晓荷嚼言咂字的说。
    “若是有的人交不出铁来,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折合现钱呢?”
    素来最慈祥和蔼的李老人忽然变成又倔又硬:“这件事我办不了!要铁已经不像话,还折钱?金钱一过手,无弊也是有弊。我活了七十岁了,不能教老街旧邻在背后用手指头戳打我!折钱?谁给定价儿?要多了,大家纷纷议论;要少了,我赔垫不起!干脆,你们二位商议,我不陪了!”老人说完就立了起来。
    白巡长不能放走李四爷,一劲儿的央告:“四大爷!四大爷!没有你,简直什么也办不通!你说一句,大家必点头,别人说破了嘴也没有用!”
    晓荷也帮着拦阻李老人。听到了钱,他那块像豆腐的脑子马上转动起来。这是个不可放过的机会。是的,定价要高,一转手,就是一笔收入。他不能放走李四爷,教李四爷去收钱,而后由他自己去交差;骂归老人,钱入他自己的口袋。他急忙拦住李四爷。看老人又落了座,他聚精会神的说:
    “大概谁家也不见得就有二斤铁,折钱,我看是必要的,必要的!这么办,我自己先献二斤铁,再献二斤铁的钱,给大家作个榜样,还不好吗?”
    “算多少钱一斤呢?”白巡长问。
    “就算两块钱一斤吧。”
    “两块一斤?”李四爷没有好气儿的说:“一个拉车的一月能拉多少钱呢?白巡长,你知道,一个巡警一月挣几张票子呢?一要就是四块,不是要大家的命吗?”
    白巡长皱上了眉。他知道,他已经是巡长,每月才拿四十块伪钞,献四元便去了十分之一!
    冠晓荷可没感到问题的严重,所以觉得李四爷是故意捣乱。“照你这么说,又该怎办呢?”他冷冷的问。
    “怎么办?”李四爷冷笑了一下。“大家全联合起来,告诉日本人,铁没有,钱没有,要命有命!”
    冠晓荷吓得跳了起来。“四爷!四爷!”他央告着:“别在我这儿说这些话,成不成?你是不是想造反?”
    李四爷慢慢的立起来:“我没办法,我看我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白巡长可是真着了急。急,可是并没使他心乱。他也赶紧告辞,不愿多和晓荷谈论。他准备着晚半天再去找李四爷;非到李四爷点了头,他决不教冠晓荷出头露面。
    新民会在遍街上贴标语:“有钱出钱,没钱出铁!”这很巧妙:他们不提献铁,而说献金;没有钱,才以铁代。这样,他们便无须解释要铁去干什么了。
    同时,钱默吟先生的小传单也在晚间进到大家的街门里:“反抗献铁!敌人用我们的铁,造更多的枪炮,好再多杀我们自己的人!”
    大赤包在娘家住了几天。回来,她一眼便看见了门口的楠木色的牌子,顺手儿摘下来,摔在地上。
    “晓荷!”她进到屋中,顾不得摘去带有野鸡毛的帽子,就大声的喊:“晓荷!”
    晓荷正在南屋里,听到喊叫,心里马上跳得很快,不知道所长又发了什么脾气。整了一下衣襟,把笑容合适的摆在脸上,他轻快的跑过来。“喝,回来啦?家里都好?”
    “我问你,门口的牌子是怎回事?”
    “那,”晓荷噗哧的一笑,“我当了里长啊!”
    “嗯!你就那么下贱,连个里长都稀罕的了不得?去,到门口把牌子拣来,劈了烧火!好吗,我是所长,你倒弄个里长来丢我的人,你昏了心啦吧?没事儿,弄一群臭巡警,和不三不四的人到这儿来乱吵嚷,我受得了受不了?你作事就不想一想啊?你的脑子难道是一团儿棉花?五十岁的人啦,白活!”大赤包把帽子摘下来,看着野鸡毛轻轻的颤动。
    “报告所长,”晓荷沉住了气,不卑不亢的说:“里长实在不怎么体面,我也晓得。不过,其中也许有点来头,所以我……”
    “什么来头?”大赤包的语调降低了一些。
    “譬如说,大家要献铁,而家中没有现成的铁,将如之何呢?”晓荷故意的等了一会儿,看太太怎样回答。大赤包没有回答,他讲了下去:“那就只好折合现钱吧。那么,实价比如说是两块钱一斤,我硬作价三块。好,让我数数看,咱们这一里至少有二十多户,每月每户多拿两块,一月就是五十来块,一个小学教员,一星期要上三十个钟头的课,也不过才挣五十块呀!再说,今天要献铁,明天焉知不献铜,锡,铅呢?有一献,我来它五十块,有五献,我就弄二百五十块。一个中学教员不是每月才挣一百二十块吗?想想看!况且……”
    “别说啦!别说啦!”大赤包截住了丈夫的话,她的脸上可有了笑容。“你简直是块活宝!”
    晓荷刚刚把牌子挂好,白巡长来到。
    有大赤包在屋里,白巡长有点坐立不安了。当了多年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