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夫,苏帅的伤怎么样?”
    史宾泉语气尤带着怒意,说:“死不了。”
    这语气已经是大不敬了,但是苏慕北就是欣赏他的这种不畏强权的风骨,一向待他极为客气,高夜安也不便说什么,但是谭航年可忍不住,正欲上前,被高夜安眼神止住,他气不过,说:“你堂堂安西的院长,理应救死扶伤,不说对方是苏帅,就是一般的人,你也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来。”
    史宾泉嗤笑:“我是救死扶伤,那要看是怎么死怎么伤,这样没事找事的人,下次别来找我。”
    谭航年本来就嘴拙,这下说不出话来,涨红了脸。高夜安忙道:“史大夫一早辛苦了,管事已经备下早餐,先去用餐吧。”说罢亲自引了他向餐厅走去。
    到了餐厅外面,才发现谷衣,林父,林母都在,正想寻个理由带史宾泉走开,林母已经看见他,问道:“高队长,府里谁病了请大夫?”
    这下只得上去,大事化小道:“苏帅不太舒服。”一边偷偷打量谷衣,却见她神色不变,心里叹了口气。林母忙道:“怎生个不舒服?”高夜安道:“昨夜招了凉。”他害怕林母再问,又忙介绍了史宾泉,林父道:“原来是安西医院的院长,说起来,我和安西医院还有些渊源,当年我受伤,好多医生都说活不了,只有当时安西医院的院长向融旭老先生说没有事,亲自主刀给我取了子弹,情同再造,我这些年一直避居别处休养,不知向老先生如何了?”
    史宾泉道:“老院长已经回老家养老好些年了,去年我去桃溪镇拜访他,精神也还矍铄”
    高夜安一直在暗中关注谷衣,见她听到桃溪镇三个字时身子竟然颤了颤,心里顿时有了思量,走过去道:“夫人,夜安有些话想对夫人说。”
    谷衣慢慢端起桌上的牛奶,只觉得那牛奶白得有些刺眼,又放下,餐桌上铺的是红色的呢绒桌布,喜庆的,热烈的红,她恍惚想起那日在向家门窗上全贴满大红当然喜字,屋里的地毯,桌布窗帘,一律都是红色系,从淡红,浅红,胭脂红,到艳红,深红,只觉得热闹至极。她以为她已经忘了,这些日子,她真的已经做到心如止水,仿佛前尘往事,已如过眼烟云。原来并没有忘,那些记忆,只是被尘封了,风一吹,又现出本来的面目来,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林母这久在谷衣脸上只看到淡然的神色,这会子看她的神情怔怔的,仿佛没有听见高夜安说的话,以为她是担心苏慕北,心里又燃出希望来,一边悄悄示意高夜安,一边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是不是要夫人去照顾苏帅?这是肯定的,丈夫生病了,做妻子的怎能不去。”转过身来对谷衣抹眼泪,“夫人,苏帅自小命苦,小小年级就父母双亡,平日你看他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帅,但是生病的时候,却连一个真正贴心的人都没有。”
    谷衣握紧手中的杯子,一个字也不搭腔。
    林母再接再厉,“一群手下关心是关心,可是不顶用呀,人这个时候是最为脆弱,总希望见到自己心中的那个人。”说道这里,她向高夜安看了一眼,高夜安立刻会意,连忙道:“是呀夫人,我在屋外都一直听得苏帅在叫夫人。”史宾泉突然插口道:“素我冒昧,夫人的名叫谷衣吗?”林母忙道:“是的。”史宾泉道:“那就是了,苏帅昏睡中一直在叫谷衣。”林母乘机道:“夫人,你看看,多可怜呀,你怨他恨他都好,等过了这次,林神定然替你做主。”说着说着,真流出泪来。
    谷衣看向林源,林源一语双关道:“去吧,没有多少机会了。”
    谷衣轻轻松开手,终于说:“好,我去。”
    餐厅离书房并不远,以前的时候,他常常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就让人备好了,亲自端过去,看他吃完,方才出来。从前她每次从餐厅去书房,总希望这条路变得短一些,可以早一点见道他,到了今日,她唯希望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到达。
    高夜安随她前往,突然道:“夫人,其实苏帅并不是招了凉。”谷衣不问,他也不说,一路静静走到书房。
    屋里的两个护士站起,其中一个道:“苏帅还没醒呢。”
    谷衣淡淡道:“既是没醒,就不要打扰他。”说罢就转过身,高夜安正要出言,就见谷衣身子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走过去,慢慢蹲下。墙上凝固着干涸的血迹,暗红的颜色,在雪白的墙面上触目惊心。她伸出手去,手指在即将触到的时候又触电般缩回。高夜安叹了一口气,“夫人,苏帅真的是太——太苦了。”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他把所有的苦都埋在心里,轻易不露半分。这么多年来,苏帅只有在看到夫人的时候,才会真心笑出来。”
    她的眼前浮现出他的笑容,温暖如斯,笑容里,有着深深的宠溺。
    他说:你放心,以后有我陪你。
    那句话,她一直深深记住,融入骨血。他不在身边,一个人的时候,一遍遍地念:你放心,以后有我陪你。然后心里就温暖起来,仿佛他真的在身边,不由自主就微笑开来。
    她忽然挣扎站起来,向着那扇门跑去,猛地推去,可怎么推也推不开,有一滴一滴的透明液体滴到手背上,她心里惶急,整个身子撞上去,泪眼模糊中被人拉住。“夫人,门没开。”
    高夜安开始是愣住了,反映过来立刻拉住谷衣,“咔哒”一声,握住把手把门打开。
    最后的烟火 2
    卧室空空的,只有一张床和窗前的一把椅子,因为空,显得卧室特别大,其实是很小的一间。她脚步虚浮,像踩在云朵上一样,整个人落不到实处。他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因为后脑受伤,侧卧着。
    窗户没有关严,留下窄窄的一线,风轻轻吹起窗帘,这一幕太过熟悉,她慢慢想起了,她回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晕过去了,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幅景象。她轻轻走到窗前,把窗关严,飘在空中的窗帘慢慢垂落,这里的窗帘是她亲自挑的,上面是一朵一朵桃花。他那时很忙,晚了怕吵醒她,就睡这里。她把这里的窗帘换了,有些坏坏地笑:“我要你看着这窗帘就想起我。”她说的不是“我希望”或者其它,她说的是“我要”,霸道得理直气壮。
    有低低的呻吟传来,她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敢回头,手无意识抓住窗帘,她知道他已经醒来,下床,并且向她走过来。
    脚步无声无息,越来越近,她全身慢慢僵住。
    没有风,但是窗帘在微微晃动,她紧抓住窗帘的手不可抑止颤动,窗帘上的嫣红桃花像要飘落下来。
    苏慕北在离她一米的地方站住,木木站住,脚步再也迈不了,害怕一走近,就有如梦一样幻灭了。他静静站在那里,慢慢伸出手去,在要搭上她的肩的时候颓然垂下。他深深呼气,空气里有她独特的气味,浅浅淡淡的甜,若有若无,他轻轻微笑开来。
    他痴痴看着她的背影,单薄的,怯弱的,发出满足的喟叹。
    时光流转,曾经的希祈的圆满,到了如今,已经低微得只剩下那么一点:希望可以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身影,闻到她的味道,就以足够。
    房门突然被打开,打破了屋里的静谧,两人猝然转过身来,原是林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直接走到谷衣面前,一面笑呵呵道:“夫人,我吩咐人煮了点东西,你帮我盯着苏帅吃完。”谷衣只得伸手端住。林母这才回过头,想是已经从高夜安那里了解事情了,看到苏慕北脸上带着笑意,心就放下了,又回身叮嘱了一句:“趁热吃。”方才走出门去,顺手带上门。
    谷衣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碗粥,是很简单的明火白粥,散发着牛奶的香味。她微微低垂着着头,粥的热气腾起来,她的脸在热气里微醺,她终于慢慢抬起头,一步一步走向他,说:“先吃东西吧。”
    他连声应道:“好,好,好。”竟是欢喜得手足无措,她看得心里轻轻牵了一下,说:“你先坐下。”
    她走过去把托盘放到椅上,端起粥回转,他慌忙站起身来接,她轻轻摇了摇头,坐到他旁边。拿起勺轻轻搅动,嘟起嘴吹气。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浅浅一笑,“好了。”
    他怔怔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在看见了。她依旧在笑,那笑容里无限哀戚,她轻轻说:“林叔告诉我,你已经答应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定格,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叫:“苏慕北。”她忽然把碗放到他手里,有些慌忙地起身,走过去拉开窗帘,推开窗,微微扬起头,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回过头来,说:“对不起。”
    眼泪瞬间滑落。
    有他的,也有她的。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静静的房间里,他和她,一个站窗前,一个坐床沿,看着对方,无声落泪。
    对不起,这一路走来,太辛苦太辛苦,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办法在走下去了。
    他在泪光里看着她,这个他十三岁就放在心里的女子,过了那么多年,却还是纯白如初。明明是他对不起她,那样多。
    他说:你放心,以后有我陪你。可是一别就是八年。
    他说:我会努力做到。却暗中部署,甚至把他作为复仇的筹码。
    他说:我们会幸福一辈子。然而他说的一辈子,很早就到了头。
    他答应她那样多的事情,统统没有做到,然而她却对他说:对不起。
    心里的执念再也没有了,她希望他放她走,即使之前有多么的不愿,他都会答应,因为,这是他仅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嘴角抽了抽,终于缓缓上扬,绽开出笑容来,他笑着说:“谷衣,是我对不起你,你要走。”他哽咽得在说不下去,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她的眼泪落得更凶了,明明是她渴求的东西,为什么得到了,却这么难过。他接着说:“十三年了,我从来没有帮你庆生过,你要走,好歹等过了你的生日再走好不好?”
    她呜咽着说:“好。”
    “真巧。”他语气有种刻意的轻快,“子彦的婚期也是那一天。”他说:“这次,你可以好好一睹新娘子的芳容。”他轻轻笑出声,“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的是很幸福呢,那样小,就那样幸福,所以连老天都嫉妒。”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再也听不见。
    他忽然抬起头来,“谷衣,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不要难过,我们要快乐的,高高兴兴地度过最后在一起的日子。”
    她牙齿紧紧咬住唇,头重重点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她走到他身边来,指了指他手中的碗,含笑道:“快些吃吧。”
    他笑着应了一声,胡乱舀起一勺往嘴里送去,还没有咽下,就急急舀第二勺,手被她按住,她从他手中端过碗,说道:“别吃了,已经凉了,我去叫人另做。”身子未起就被他拉住,他笑呵呵道:“我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娇贵,不妨事。”她瞪他:“你现在是病人。”他故意摇头晃脑,“没事,不就是不小心撞出了点血,这点小伤算不上什”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头微微昏眩,她察觉他的异样,急道:“怎么了?”他笑道:“没事。”她看他脸色发白,忙叫他先躺下。说:“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他说:“好。”顿了一下,才说:“谷衣,那你快点回来。”
    他的眼里满是笑意,笑容深处有深深的不舍,她笑着说:“我亲自为你煮粥,可能要费一些时候。”
    他夸张笑出来,“你亲自煮粥?算了算了,你的厨艺我又不是不清楚。”
    她眉微皱,指着他,“你嘴巴怎么这么毒。”
    他笑嘻嘻,“你今天才知道,还有比这更毒的,只是你没见识到。”
    她不理他,走到门外,把碗交给守在外面的仆人,又细细吩咐一番,转回,在门口听见他自言自语:“我怎会不想吃你亲手做的,只是不想你离开我身边罢了。”她的眼睛迅速湿润,忙仰起头,故意咳了一声,才走进去。他看她重新走进来,笑着说:“等以后你的厨艺好了,再煮给我吃。”
    心口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她轻轻笑着说:“好,以后煮给你吃。”
    他和她都在笑,像是无比幸福,可是他们明明知道,没有以后了,却偏偏这样说,仿佛这样一说,就真的有明天,有未来。<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