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口,曾经复杂的心态也明白了许多。只不过,那
    明白过来的心里话,就是打死也无法说出口,只能憋着,憋下去,哪怕憋一辈子
    都好。
    裴陵转身对着墙,抓了把草攥住,不肯回头看左三知一眼。
    左三知将伤药盒塞进裴陵的衣服里,低头亲吻了下裴陵脸颊道:「回到京城
    后,想办法脱罪。如果我能回京述职,就去找你。那时候,你的伤好了,我准备
    把今天的份量补回来……知道你希望我死,不过,马革裹尸也是死,死在你身上
    也是死,既然都是死,我倒比较希望选择后者。」
    「左三知!你去死吧,你别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左
    三知,你不许走,你听我骂完……左三知,你这个王八蛋……」
    听到左三知的「保证」,裴陵一骨碌坐起来,见左三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
    房,气得想起来追上去揍左三知一顿,可他腰跟腿都没了力气,只能扭头乱骂一
    气。
    远处的牢们关闭的声音,他才悻悻躺回到草床,合上眼,努力将眼里辣辣的
    感觉憋回去。
    枣红马、红缨枪,穿着战袍在沙场上叱刹风云的自己的身影忽然模糊起来,
    那个曾经和刘时英并肩作战、威震边关的自己也模糊起来,只有左三知的身影变
    得清晰。临别的亲吻,玩笑一样的誓言,却不能遮掩那个男人的认真……
    原来,当年不仅自己为了离别烦躁不安,那个人也有同样的心境,只是,傲
    慢蒙蔽了双眼,让自己看不清内心深处的丑陋,只懂得掠夺、征服,刻意忽略了
    胸中莫名的悸动,刻意忽略了那个男人的屈辱与忍让……
    苦笑数声,裴陵睁开眼睛。他听到了狱卒的脚步声,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压上
    囚车返京。
    「有时候,事情想明白了,可周围,却已经变了模样。」时英没和自己家人
    说,可裴勇、裴义应该写了家书。娘已经失去了大哥,不知道她是否能接受自己
    又处在这种境地。裴陵坐起身来,将左三知留下的伤药掏出来看了眼,重新揣在
    不容易掉落的地方。
    「大人,该动身了。」
    狱卒走过来,见裴陵呆呆瞪着牢房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恭敬地请裴陵出
    来。他受了刘时英的嘱咐,又拿了左三知的钱,心里忐忑,因此也不敢太加催促。
    裴陵听了狱卒的招呼,便整整衣襟,跟随狱卒出了牢房。
    ***望北城监牢外,一辆木制囚车已经停了好久。
    车前是匹老马,马旁四个押送的兵士。车后则是两匹健壮的军马,马上两人,
    深色衣袍,腰间带着朴刀,神情肃穆。他们焦急地盯着监牢的门,见裴陵戴着镣
    铐步履艰难地走出来,都慌忙跳下马去,单膝跪在裴陵的面前请安。
    「裴勇、裴义,我不是把你们托付给时英了吗?」裴陵见两个家将跪在脚下,
    就诧异地搀起两人。
    「二少爷,我们辞官了。」裴勇跟裴陵禀报道。
    「是啊,二少爷,刘将军也准了。我们要跟你回京城,无论如何,你总是我
    们的主子,所以二少爷你不能丢下我们。」裴义拉住裴陵手上的镣铐,不由悲从
    中来。
    从小到大,裴陵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如今裴家有难,裴陵竟然也一时胡涂,
    做出这样的事情,导致裴家竟没了一个在朝的。这从今往后,裴陵既便捡回性命,
    又该如何自处呢?
    「我不同意。你们马上回去找刘时英,跟他说我让你们留在这里。」裴陵拧
    起眉毛,怒目瞪着两人道:「如今回京城,你们便只是裴府的家仆,在边关流血
    流汗挣来的功名全部成空。你们赶快回去,不要再跟着我了。」
    「二少爷,你发怒也没用。刘将军已经答应了,还特意跟上面通融,让我们
    跟你回京城。」裴义嘿嘿一笑,指着不远处骑着裴陵送的枣红马过来的刘时英道
    :「二少爷,刘将军的话你总不能不听吧。」
    「时英,这是怎么回事?」裴陵见刘时英来为自己送别,心里有些酸楚,他
    拖着脚镣上前,一把抱住刘时英,愤恨道:「你怎么不遵守我们的约定?」
    双手放在裴陵的肩膀上狠狠拍了几下,又借着晨光看裴陵的脸,刘时英觉得
    自己好像能看到很多年前,自己和裴陵在早晨的军营,彼此较量后又彼此钦佩的
    那个拥抱。
    他眼角有了些泪花,摇晃着裴陵的肩膀道:「就你是英雄豪侠之人,别人就
    不是?裴勇、裴义他们坚持要跟你去,而他们在你身边我也才放心。他们跟你一
    同长大,虽然是仆佣,但胜却手足。你就让他们跟你回去吧。」
    「时英,你这么说,这两个家伙我便带上。不过……万一我这次真有个三长
    两短,家中爹娘和妹妹,还有这两个不争气的家伙便都得托付给你。」裴陵握住
    刘时英的手,觉得当年的豪气在此刻忽然变成了心中淡淡的酸涩跟惆怅。
    他又看了眼街边尽头,不见那个熟识的男人。便狠心放开刘时英的手,吩咐
    狱卒把自己锁进囚车。
    四个兵士押着囚车往城外驶去,刘时英、裴勇、裴义三人在后面骑马跟随。
    晨起的百姓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其中有记得裴陵从前风光场面的便窃窃私语
    起来,惹得裴勇一个冷眼过去,才不敢吭声。
    不一会儿,囚车便到了城外,离城门不远处,有一堆官吏,都是为李振中送
    行而来,左三知也在其中。他们见了刘时英,都过来打招呼,但对囚车中的裴陵
    却视而不见,唯独左三知一言不发,只冲刘时英点点头,又盯着裴陵的眼睛看,
    却没有靠近。
    刘时英匆匆跟众人打过招呼,让裴勇、裴义好生照顾裴陵,自己则提马去跟
    李振中道一路平安。
    李振中见裴陵落魄至此,心中有些恻然。他跟刘时英等人又挨个道别,才叹
    了口气,命手下兵士启程,押送囚车返京。
    一干人等见李振中走得远了,才互相攀谈着,回城里去了。刘时英见左三知
    落在众人后面远处,便也故意放慢了马,等左三知赶上来。
    「你想问什么?」左三知见刘时英有意等自己,便开口问道。
    「你想说什么?」刘时英想问的太多太多,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先说什么
    好。他摸着胯下枣红马的鬃毛,回忆和裴陵在边关驰骋的时光,宛若昨天。
    「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走一步看三步;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走一步只能看
    一步。可无论怎么样,无论过程对错、结果如何。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总有一天,
    我会回到京城。」左三知和那匹枣红马熟稔,他伸手摸了摸那马,觉得马的情绪
    也有些低沉:「他送你的?」
    「不是,他只说让我照顾。」刘时英笑笑:「其实我也有很多彷徨的时候,
    总是在想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可不管错还是对,既然已经做了,我就不会再想
    从前,而只是看着以后。不过,你说日后回京……刚才,我倒是听裴陵咕哝一句
    奇怪的话。」
    「什么话?」
    「方才你看他的时候,他似乎在说:有种你就回去试试。」
    「是吗……你和他何时认识的?」左三知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一点,嘴角漾出
    笑意。
    「初入军学,一道受训的时候。」刘时英忆起往事,嘴角也扬起:「虽然加
    入行伍不讲究出身,但裴陵那样的身世背景总是让人瞩目的。何况他文武双全,
    可算是典范。不过……个性相对很强,遇事不沉稳,好冲动,做事靠一腔热血,
    往往不计后果。」
    「你呢?能和他成为朋友,你也不简单。」听刘时英的描述,左三知甚至能
    想象出裴陵那种飞扬跋扈的态度,当然,那态度或许并不让人厌恶,反而让人有
    些欣赏。
    「我也算半个有名的人吧?你也看到了,我个子没你们那么高,而且长相比
    裴陵还文雅许多。那些兵士都看轻我,想在校场比划的时候胜了我,趁机占些便
    宜。不过我把那些人全收拾掉了。」刘时英个性内敛,不喜欢招惹是非,但遇到
    事情,也坚决不会躲藏。
    「然后他就找上你比划?」左三知深知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何况以裴陵的
    性子,知道有刘时英这样人的存在,肯定是要较量个高下才对。
    「是啊。不过没分出胜负。所以不打不相识,我和他倒亲近起来,引为知己。
    后来变成谁说我不好,他就去找那人的麻烦。」刘时英笑了。他忽然拉住缰绳,
    跳下马问左三知:「想替我看管这匹马么?虽然我答应替裴陵照顾牠,但我公事
    繁忙。」
    「我从前喂过这马,也知道牠的脾性。」左三知沉默半晌后也跳下马去,把
    自己的马的缰绳递给刘时英,「既然你忙,我便暂时照顾它好了。」
    枣红马见左三知靠近,很亲热地打着响鼻,把头靠在左三知的肩上蹭着。左
    三知见马如此撒娇,不由笑出声来。抱住马的脖颈,抚摸几下马的背脊,他便翻
    身上马,轻轻磕镫,将马往前带了几步。
    「这马从前只和他、我亲近。如今,又多了你。」刘时英看左三知和枣红马
    那老相识的模样,便打趣道:「怪不得人说烈马懂得识人,不过,裴陵若是看到
    牠这么顺服于你,恐怕会暴跳如雷。」
    「呵呵,跟牠不熟悉的时候,牠跟裴陵一样臭脾气。」左三知微笑着抚摸枣
    红马的马鬃,对刘时英道:「我先不回城里了,要去外面走走。」
    「回见。」刘时英点头,他看着左三知催马走出很远,才想到什么,朝左三
    知喊一嗓子,问他道:「你第一次见到他又是何时?」
    远远地,他听见左三知回答:千军万马中,他从地狱门口把我拉回……
    ● 第三章
    年关刚过,京城便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满街满巷都被银白色覆盖,晃得路
    人眼睛生疼。
    玄武北街偏南的一侧有个宽阔府邸,黑底烫金的匾上写着裴府二字,字迹遒
    劲有力,看得出是名家的手笔。
    门前的廊柱也新漆了大红,残留着喜庆气息。门前三个家丁打扮的人正扫着
    雪,他们把那积雪从门前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旁清走,堆在了两侧院墙的墙根。
    这里原本是京城里也数得上的豪宅,可如今,纵是不看那三个家丁没有一点
    喜气的脸,光是瞧那门边角处剥落的漆色,不知情的人也能明白,这个家,已经
    败落得远不如从前了。
    扫着雪,几个家丁也不时交头接耳,谈论着府里的事情,但他们看到街那边
    一匹马朝这里过来,便都住了嘴,又老老